方秀梅抬高了眉毛:〃高姐姐,难怪你会有这样的才情,会有这样的气度!〃高一鸣摇了摇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从我十二岁到泰祥班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学那些东西了。在戏班里,识字的人本就不多,而且大家早也练功、晚也练功,还得背戏词、演戏……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哪还有什么闲情逸致了!〃
何文雅若有所思的道:〃其实我觉得,学戏的人是最应该多学多看的,戏文里面有很多都是闲情逸致的东西,如果我们都能知道,用在戏里,应该会让戏更好看的,高姐姐,你说是不是?〃
高一鸣给了她一个赞许的微笑,也若有所思了:〃我也一直这么觉得:戏文是故事,而做戏就是要把那个故事演给别人看,除了我们做戏的人因为想让这出戏更好看而用了唱与身段的方式之外,故事与我们现实的生活并没有不同。一个伶人,最大的成就是扮谁象谁,如何才能扮谁象谁,不是穿一套戏装,勾一张脸就能办得到的,他要有一定的想法,知道自己要怎么演才能让这个人活过来,他要有一定的知识,知道这个人所知道的一切。而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只演一个角色,我们必然要不断的学,不断的求索,这样才能做好戏,才能不负了看戏的人。所以,认字,学习是我们每一个想唱好戏的人都应该做的,只是真正有机会做到的人却太少了!〃
何文雅听得如沐春风,心悦诚服的道:〃高姐姐,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会把京戏唱得这么好了,你是在用心血唱戏啊!〃
高一鸣的眼神愈加忧郁了,一种无奈的哀伤笼罩在她眉宇间:〃我是在用我的生命唱戏……每一场戏唱完我都会有一段时间会觉得整个人都是空的,所有的精力与心情都被那出戏给耗尽了,然而一想到还有下一出戏要我去唱,我又会没有理由的振奋,把自己的所有再拿出来演这场戏,只有在台上的时候,我才会忘了我自己,对于我来说,遗忘就是一剂药……那种感觉……我说过,京戏于我就像是鸦片于瘾君子一样,这是一种付出,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何文雅与方秀梅都默然了,高一鸣从来没有对她们这样敞开自己过,可是,她们想听到的却不是这样沉重的心事啊!高一鸣再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了:〃我,还没有说我是如何到泰祥班的吧?〃何文雅忙道:〃高大哥,你要是累了就不要讲了,我们改天再听也一样的!〃
方秀梅却拦住了她:〃我们还是听完吧,一鸣有十年未曾倾诉过一个字了……〃何文雅再度默然了。高一鸣阖了下眼,那残酷的一夜至今仍是她的梦魇啊!
〃实际上,外国人很早就在谋夺我们家的船行了,控制了江浙最大的船行就控制了江浙的水运,既可谋取暴利,又可以以之牵制军队。可恨那时清朝尚在,非但不阻止他们,反而为虎作伥,与洋人勾结!他们几次三番买卖陷害不成,终于动了杀机!〃
何文雅与方秀梅都低低的〃啊〃了一声,知道高一鸣将说出的会是什么样的惨剧了!
〃那是光绪三十三年的八月十四,也就是十年前的昨天,我十二岁生日那日。十二岁本不是什么整生日,家里本来没有要大肆庆祝,可是我在七月七时却惹出了一件事情,引得高家倍受瞩目……我常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好事出头,爹爹没有因为太得意而大排盛宴,那么家里就不会没有人防范,也许那灭门惨祸就不会那么早到来……〃
高一鸣终于无法再控制自己,泪如雨下了!何文雅与方秀梅不知道她所说是何意,无法安慰她,只能陪着她垂泪。
良久,高一鸣才能再叙述下去:〃我十二岁时淮哥已开始跟在我父亲身边学做生意,我百无聊赖,于是常常穿了他的旧衣裳扮成男孩儿出去闲逛。我自幼与淮哥一同习武,那时的功夫与人争斗不足,自保却有馀,家人虽都听到过风声,也都让我得过且过了。七月七乞巧日,我又偷溜去看庙会,遇到了一个平日横行惯了的富家子调戏一个女孩子,我既是气愤不过,也是看出了他的几个手下并不济事,所以出头抱打不平,争斗中被扯下了帽子露出了本来面目。那些人在临走时为保面子要我留下名字,日后要怎么怎么样,我洋洋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当街宣告世人:‘本姑娘就是高家小姐高子彤!’〃
方秀梅忍不住打断他:〃高什么?是哪两个字?〃何文雅摇了摇头:〃我真笨,居然到现在才想到‘高一鸣’是姐姐的艺名,姐姐该另有原名才是的!〃
高一鸣解释:〃子是‘子曰诗云’的子,彤是‘彤云’的彤,我爹为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有一颗热情、正直的心!不过家里人都嫌这名字拗口,就加了个‘小’字倒过来念成‘小彤子’,当做我的小名。〃
方秀梅念了几遍后笑了出来:〃这个小名真是别致!我喜欢!〃何文雅恍然的:〃我想起来了,陈静舟有一次就说起过这个名字,只是我当时没有注意……那,高姐姐,后来他们有没有报复你啊?〃
高一鸣摇头:〃这件事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困扰,过去了也就算了,可是没想到几天之后这件事却传遍了杭州,我莫名其妙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花木兰’,人人都说高家小姐人是如何的倾国倾城,武是如何的神鬼莫测,甚至有人专程找我爹做生意,说‘有其女必有其父’!〃
何文雅笑道:〃这就是‘众口烁金’啊,原来远在那时高姐姐就已是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了啊!〃方秀梅点头附和。高一鸣只是苦笑,接着道:〃我爹听说这件事后很是得意,于是决定在我生日那一天大排盛宴,让全杭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天之骄女!那一天的高家真是繁华热闹之极,人人都来锦上添花,我有如奇珍异宝一样被围观,听着大家的交口称赞,飘飘欲仙……〃
高一鸣眉宇间的惨澹更沈了:〃所谓‘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尽欢而散后,高家上下醉的醉,累的累,全没有一点防备,洋人与官府所派的人装作强盗趁机闯进宅内……可怜高家百馀口人就在睡梦之中惨遭杀害……〃
她合了下眼,眼前又出现了那可怕的一幕:〃我一直不知道我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只知道是淮哥带着我一直在跑,先是在火光冲天、血流成河的家里,然后是在漆黑的小巷里,身后一直有挥着钢刀的人在追赶我们……我跑得精疲力竭,追兵愈来愈近……淮哥就把我推进一条窄巷,在我耳边说:‘小彤子,快跑!’他自己却拦在巷口,与那些人撕打起来,我昏昏沉沉的边跑边回头看,只看到一堆黑影在纠缠,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淮哥,然后,我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再回头时,看到一个人被按到了地上,我知道那就是淮哥,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我已躺在师父房里,是大师兄无意听到了打斗的声音一时好奇从门缝中向外窥看,发现了我,把我拖进了白天才在我家唱完堂会的泰祥班……师父可怜我,把我混在戏班里,帮我逃出了杭州,后来又收我为徒……于是,就有了今天的高一鸣……〃
十三:明月多情应笑我
八月十六。
高一鸣睁开眼;低垂的窗帘中隐隐映进金色的阳光;时间已经不早了吧?他拿过防于枕边的挂表看了一眼;吓了一跳:竟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了!这十年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晚起床过……也从没有一晚可以睡得如此香甜过!摇了摇头,他坐起身来,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丝,竟有种异常的轻松和慵懒,这是他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了!
上海,是这时最为繁华的城市,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炫惑人眼,名流望族纷聚此地,以一掷千金为乐。
没有京戏可演,没有戏班可担,没有心事可烦的日子自从他十二岁生日那一夜后好象还没有过,而此时此刻,他却发现自己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做,除了——他俯下头看着在自己衬衫外悬荡着的血滴石——除了无法不去想淮哥以外。
房门上传来两声轻叩,接着何文雅的声音响起来:“高大哥,你起床了吗?陈静舟陈副官来看你,在前面堂屋等着呢!”
高一鸣忙应道:“我起床了!”说着,他下床打开了房门,何文雅笑容可掬的看着他:“高大哥,你今天气色很好,昨晚睡得还好吧?”高一鸣微笑的:“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何文雅拿起卧房外间洗漱架上的铜盆:“高大哥,你换件衣裳,我去给你打水。”高一鸣点了点头,走到镜前:“陈静舟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何文雅的脸色忽然有些晕红:“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他,他是来找我探问你的消息的!”高一鸣从镜中看到了她脸色有异,心中微微一动:“哦?你们什么时候熟悉了?怎么我都不知道呢!”何文雅:“上次为了十三姨太的事他来过泰祥班,与他碰过面的!”高一鸣似是不经意的“恩”了一声。
高一鸣梳洗之后来到了堂屋,陈静舟面色沉重的与赵啸峰对坐着,一见他出来,马上立了起来,走到高一鸣身前,竟然双膝跪倒:“高老板,静舟给您赔罪了!”高一鸣给他吓了一跳,忙伸手拉他起来:“静舟,你这是何苦呢!”陈静舟这才起身,无限羞惭的:“若不是静舟一再劝高老板留下,高老板也不会到今天……是静舟看错了情况,害了高老板!”高一鸣向他摇了摇头:“静舟,你别这样说,今日种种,皆是我自己种因,自己收果,怪不得任何人。你帮助我那么多,想必也为我受了不少委屈,该自责的应该是我才对!”陈静舟急切的:“高老板,您千万别这么说,为您做事是我的荣幸,何况我根本就没有能力为您做什么,只是在斤本份而已。”高一鸣拍了拍他的肩头:“上一次我因为十三姨太的事到军长府的时候,是段总理的电话救了我一次,我想,段总理不是平白无故来了一支电话的吧?”陈静舟怔了怔,他没有想到高一鸣竟会精明到连他的幕后小动作也完全猜得到:“这……”高一鸣认真的:“所有朋友中我最感激的就是你,因为你完全不必为我做什么的,尤其是事到如今。但是你却一直给我最大的帮助而不要任何回报,不说不代表我不放在心里,静舟,希望你能明白!”陈静舟抬起头,正视着高一鸣那双明澈的眼,眼中有种深切的痛楚一闪而过,然后他诚挚的:“高老板,静舟愿为您做任何事,因为您是这样一个……好人!”高一鸣为他的眼神而一怔后微带不安的一笑:“谢谢你,静舟……你看我,与你说了这么久的话居然都没有请你坐下来,来,坐!”陈静舟又低了头:“哦,是!”
两人坐下后,何文雅送上了茶,陈静舟喝了口茶后便道:“高老板,您现在有什么打算呢?”高一鸣苦笑起来:“我真的不知道,高一鸣的一切都是京戏的,没有了京戏,我只能做一个废人。”何文雅嗔怪的叫道:“高大哥!”高一鸣回了她一记自我解嘲的笑眼。陈静舟沉吟的:“昨日各报社采访高老板的稿子今晨就已经发出来了,军长……”他看了一眼一直坐在一旁未说话的赵啸峰,赵啸峰会意的起身:“一鸣,你们谈,我去带文英她们练功。”高一鸣忙起身恭敬的应了一声:“是。”陈静舟这才道:“军长一早看过报纸脸色就很阴沉,我看得出,他对高老板毅然离开泰祥班的举动既佩服有恼怒,您的宁折不弯是更让他心折了,我想,不出半月,军长一定会解除封杀令的,但是他会再用什么方法记高老板屈服,我实在不知道!”高一鸣抚着眉头:“我现在只想远走高飞,在确定不会连累到我身边的人后,有多远走多远,我斗不过他,总可以躲得过他吧!”陈静舟默然了。何文雅轻轻的问:“他在你身上付出了这么多心力,肯轻易放你走吗?”高一鸣默然了。
眼前的情势有如一团乱麻,他不是仙人,怎么知道要怎么解开呢?
三天后,方秀梅与陈志强一同来看高一鸣,一见面方秀梅就兴高采烈的道:“一鸣,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外面为了你都快闹得天翻地覆了!先说北平的新闻界好了,那天采访你的稿子陆续登了出来,明里暗里全都对段秋淮的做法表示不满,将你的境况写得十分的凄惨,将你“壮士断腕”的情怀写得十分的悲壮,感人至深!现在满北平的人都恨透了段秋淮了!“高一鸣听到后摇头苦笑了:“想不到我高一鸣也有要人怜悯的一天!”方秀梅不禁吐了吐舌头,忙道:“还有呢,北平梨园公会与票友会也都在报纸上联名要求当局停止对你的封杀,天津、上海方面也发表了为数不少的声援文章,一鸣,支持你的人有好几百万哪,你真了不起!”高一鸣扬了扬唇角,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这样的消息,他想他会更高兴的。陈志强接口道:“我和秀梅商量过了,自强报社会在五天之内搞一个声势浩大的新闻界聚会,凭现在这一呼百应的情形,再给段秋淮施加重压,逼他早日解除封杀令。”高一鸣忙道:“不要这样做,他的性格我知道,他要做的事,反对的人愈坚决,压力愈大,他愈要做到底,不成功则成仁,把他逼紧了,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的!”何文雅亦道:“十六那日陈静舟陈副官来过,他说段军长不出半月就会把封杀令收回,我们现在只需要等待,太激烈的行动反而会让段秋淮骑虎难下的一路恶到底。”方秀梅不是很信服的:“陈静舟可是段秋淮的人啊,他的话怎么可以全信?也许他是骗我们的呢!”何文雅笑了起来:“秀梅,我看你是‘关心则乱了’,以你的聪明才智怎么会想不到:段军长为什么会一二再、再而三的与高大哥过不去呢?”方秀梅沉吟起来,何文雅就说:“段军长与高大哥‘斗法’不是第一次了,这一次他是把高大哥害得很惨,可是他也没有占到上风,他用尽心机想做的就是要高大哥和他在一起,你们想,他怎么可能让高大哥过象现在这样的太平日子呢!”方秀梅恍然的:“对啊,他之所以封杀一鸣就是要一鸣屈服于他,一计不成他会有第二计,反正是不会让一鸣轻松下来的,我也真是笨,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文雅,想不到啊,你平时总是一言不发的,一开了口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呢!”高一鸣扬眉笑道:“不要总以为文雅只是个柔弱的小丫头,她啊,是外柔内刚,有主见得紧呢!我相信,假以时日,文雅会做出一番大成就的!”方秀梅拉住何文雅笑道:“何老板,我们先说好,日后你名扬天下时,一定要照顾一下小人的生意啊!”何文雅笑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还要请你方大记者笔下留情呢!”几个人正笑闹着,文英急匆匆跑进房来,一脸的兴奋:“高大哥!文雅……方小姐,陈先生。”高一鸣半诧异半含笑的问道:“看你这样子,有什么喜事吗?”文英:“高大哥,有戏园子请我们去演戏哪!我们终于可以上台唱戏了!”高一鸣一怔,然后也喜上眉梢:“是吗?那太好了!所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你们的剑已经磨得理了,一直以来欠缺的就是机会,现在终于可以‘把试君’,斩尽‘不平事’了!”文英用力的点头:“现在师父要大家到大厅里去商量戏码,要好好的唱一出大戏!”高一鸣欣然道:“我和你们一起去!秀梅,陈先生,你们也来吧。”“好!”
一连数日,高一鸣都为小吉祥即将登台演出而忙碌,赵啸峰年纪大,身体不好;小吉祥女孩子们仍嫌稚嫩,无法周全处理一应琐事,又需要时间练功;所以他虽在被封杀期间却仍是频频现身,出入于戏院酒楼之间。
小吉祥即将登台演出的前一晚,陈静舟再次来访。在高一鸣房中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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