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右手一挥而下,号角一声长鸣,定军鼓几下急促的鼓点后,重重敲响了最强音。四百具重弩弩弦齐响,劲矢飞蝗般直扑冲在最前的敌军。
箭矢如雨落入敌群,却大半落在甲盾之上,只有区区十几人应声到地,分队攻势只稍稍一顿,便继续向前。而拖后的前军主队则齐声欢呼,疾步冲锋,却是打算在神臂弓重新上弦前,抢先杀进阵中。中军、后军也开始加速,把没有跟随前军冲锋,仍留在原地的大纛护起前行。
一击失误,陈五脸色微变,提起高声:“前列弃弩取枪!后排上弦待命!”号角两短一长,三声连响。衢山军的前排三列士卒丢下神臂弓,弯腰拾起脚下长枪,后排则继续蹬弩上弦。
‘太早了!’赵瑜微微摇头,其实还可以再射一轮再取枪。但陈五命令已发,也没法儿再改。的确,敌方前军速度虽快,但衢山军上弦速度也不慢,他们刚冲进七十步,后排军卒已纷纷再次举起弩弓。
陈五两次失误,赵瑜有些心焦,不禁转起替陈五来指挥的念头。不过这念头一起即收,他是在旁观战,方才看出陈五的失误,要是亲身指挥起来,不一定比陈五强。
五十步!
陈五右手再挥,“后列射击!”左手抬起,“前列举枪!”
弩弦再响,参与这一轮射击的弩弓只有前次的一半,但杀伤力却高了不少,瞄准都是刀盾手后只穿着纸甲的长枪兵,敌军又失了阵型,乱哄哄的挤成一排,一下便射倒了二十余人。但身边人的中箭倒地,却半点没影响到前军的突进,一百五六十人的前军,到现在为止也不过损失了四分之一,且多半只是受伤——神臂弓虽强,但射穿一寸多厚纸甲后,也只能给敌人造成一点皮肉伤了。
冲在最前的刀盾手再次低头,把狰狞的面孔藏在圆盾之后,出现在衢山军眼前的是高举的战刀和盾牌上绘制的狮纹。
“后列各队自行射击,阻断敌军中军!”陈五扯着嗓门叫道,又由各都都头传达下去,这个命令太复杂,没法儿打手势。“前列……”陈五在等,直等到敌军前锋冲进十步之内,甚至能感到他们呼吸的臭气喷到脸上,“突击!”他用最大音量吼道。吼过这声,他退回赵瑜身边,剩下的战斗轮到都头和队正们自行指挥。
号角几乎在尖叫,战鼓也重重擂起,和着鼓点节奏,衢山军第一排的长枪兵们挺起长枪,齐声大喝,一步踏出,几乎同时向前全力刺出,相同的角度,相同的时间,力量、速度无可挑剔。几年来,悉心的教导,从不间断的训练,失误时人人挨过的皮鞭,方凝出这猛力一击。
近百条长枪如毒蛇之牙,深深扎进敌军阵列,虽然有一些因斜斜刺到盾牌上而滑开,但大部分都准确的命中了目标,锋利的枪尖挑过纸甲的甲叶,刺入人体之中,换来一阵凄厉嘶嚎。不待前排收回长枪,第二排枪兵疾步冲前,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又是齐齐一搠,向紧随前列刀盾手的敌军扎了过去。再无盾牌阻隔,长枪入肉的闷响配着临死前的惨嘶,比前次更加刺耳。被刺穿的敌军,抛掉了手中的兵器,死死抓出枪杆,张大了嘴,冒出来的不仅仅是不敢就死的惨叫,还有一注脓血。
敌军最前面几个残余的刀盾手,鼓起余勇,挥刀砍向无法换手的长枪兵,可是衢山军的精铁兜鍪、缀铁皮甲皆坚硬无比,把头颈胸腹等要害护得严严实实。寻常铁刀砍在渗过碳的精铁板上,反而卷了刃口。被攻击的衢山兵理也不理,听着队正们的号令,将枪杆拧过,抽枪撤步,只让刀锋在肩甲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第一排枪兵收回长枪,枪刃离体后带起一蓬血水,合着内脏碎片,从伤口处喷薄而出,猛如泉涌,一阵血雨腥风。中枪的敌军长枪还在体内时,尚能挣扎呻吟,但枪刃离体,却如同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倒地。近百军卒滚到在路面上,一汪汪血水在青石板上肆意流淌,青灰的石板底色衬着鲜红,化成不祥的深黑。
两次惊天一击,仅存的几十个敌军前锋胆气被一扫而光,犹疑着不敢上前。这一犹疑,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第三排枪兵抢过第一排撤步后留下的空档,对着他们排枪齐刺,又是一轮腥风血雨。
三轮突刺一过,敌军前阵百多人被一鼓荡清,只有少数几个命长的在血水中打滚惨叫,虽是没伤到要害,但无人救助,仍是必死无疑,反而比一枪毙命的袍泽更为痛苦。衢山枪兵听着号令,退回原位,收枪而立。看着眼前的战果,他们眼中闪烁着的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恐惧,又或是难以置信。但严格纪律让他们不敢把自己的心情表露出来,只能在心中慢慢品味。
“这就是枪阵的威力?”陈五惊讶的张大了嘴,只见过长枪刺穿草人和沙袋,怎么也难以把漫天飞舞的稻草和砂砾与猩红的血水联想在一起。
赵瑜缓缓摇头:“不是枪阵的威力,是组织的力量。常年组织化的训练,整齐划一的动作,让他们用大斧、铁锤、长剑,都是一样的结果,就算用着柴刀,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看见前军瞬间毁灭,敌军中军、后军迟疑停步,似是要互相壮胆,逐渐聚拢在一起。四百人既不愿退,却也不敢进,只停在衢山军的箭雨之下等待,唯有几十把弓弩在尽人事般的回击,但那种轻飘飘的箭矢,甚至无法越过五十步的距离。终于,在箭雨中付出了几十条人命之后,他们做出了决断。阵型再次变换,收拢士卒,不再分散避箭,聚集在大纛下,缓缓攻了上来。
衢山军后列弩手不停地随着号令,射出箭雨,延迟敌军前进的速度。而前排战兵则挺起长枪,冷冷的把枪尖对着敌军,他们心中都有同样的念头,‘就等着你们来送死!’
赵瑜眯起眼,视线越过敌军阵列,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正有一支队伍悄然出现。他嘴角向后勾起,淡淡微笑,眼前的战斗已然必胜。他回首向西,主寨上的烽烟仍在直上云霄。虽然不知为何敌军主力还未出现,但他已经有足够的信心面对。此战必胜!
第三十三章 南行(上)
战斗已经结束。 敌军最后的反扑在士气高昂的衢山枪阵面前,如巨浪拍岸,虽是声势骇人,却难撼衢山军阵分毫。四百人的生命也不过换来衢山军七死十六伤的战果。在带队的军头陆续战死之后,魂飞魄散的两百多残兵丢盔弃甲,当着衢山众军的面,仗着轻装后远超衢山军卒的速度,四散逃入道路两侧的灌木林中。
赵瑜并不在意逃跑的这些敌军,衢山是孤悬海外的岛屿,就算逃得了一时,也躲不了几天。他翘首向西,回望主寨,航标烽烟依然袅袅。“果然……”他叹息。
“大当家!”陈绣娘快步走了过来——她在人前,向来只会唤赵瑜为大当家,只有私下里才会叫得亲密些个——甲胄虽掩去她傲人的身材,但却遮不住她俊美的容色,浓眉秀眼,直鼻樱口。虽少了点女儿家的柔美,却英姿飒爽,直如一个俊俏郎君,别有一番风情。
赵瑜回头。陈绣娘所率的新兵营,尽管得令后紧赶慢赶,但赶到战场时,也只来得及见识一下敌军灰飞烟灭的场面,并没动得一枪一箭。所能做的工作,也仅是打扫战场和分出几队去通知附近村寨,严加提防散入山林中的残兵。
接下打扫战场任务的人数超过两百,但大约一半的新兵都在踏进战场的那一刻,便脸色惨白的在路边干呕起来,再也不肯回头,就算用皮鞭也驱赶不动。只剩下不到一百个可怜的新人,被军官们威逼着,一边脸青蠢白的簌簌颤抖,一边在修罗场般的血腥之地上拖曳着尸体,如是碰见还有口气的,也会轻手轻脚的把他们搬到一边。赵瑜并不打算杀俘,衢山缺人,只要能救下来的,会尽量去救治,至于俘虏伤愈后如何驱使他们为衢山卖命,他有得是手段。同时,留下这些俘虏,也是为了情报。
“大当家!”陈绣娘快步走到赵瑜身边,“我已从俘虏口中探明,此次来袭衢山的就只有这八百人,并没有什么主力。”
“嗯,我知道了!”赵瑜说得平静,对这个消息没有半点惊奇。当战事结束后,看到主寨仍没有传来敌袭的信号时,他便已经猜到会是这个结果。自古以来,两军齐发,千里约期,误差个几天很正常。转载自但衢山横不过三十里,纵不及十里,自烽火点燃后已有两个时辰,却不见第二支敌军来攻,失期不至到了这种地步,可见所谓的主力完全是子虚乌有,根本是赵瑜他自己想得太多罢了。
“是郑家吗?”他问道,既然知道敌军只有眼前数百,大宋各路水军自然就可排除,想来想去,东海上有这等实力的,也只剩郑家一家。
“正是郑家。”陈绣娘点头,对赵瑜的神算也不惊讶。虽然是误会,赵瑜也从不承认,但在衢山军中,赵二郎算无遗策的说法还是很有市场的,相信的人并不少,“领头的是二当家郑庆以及郑九长子郑凌。”
“哦?”听到这两个人名,赵瑜讶异了一下。衢山常年派人打探,郑家的几个头头脑脑,他都了然于心。郑庆带兵出战,理所当然,他不奇怪。但郑凌也跟着出征,赵瑜却很惊讶。对于郑凌在郑家的地位,他也有所耳闻,想不到郑九会让自家的智囊亲自出战。“大概这场仗就是郑凌撺掇着弄起来的罢。”赵瑜一眼看透。
“不过八百人就攻打衢山,郑凌是不是疯了?”陈五安排下人手把赶到远处的骡马重新套上车,也过来了,正好听到这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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