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日子里,或者能够排除也好。她怀疑是因为她自责,在她已变得十分模糊的记忆里,她最后接受曹振武的求婚,是因为他告诉她汪洋早已牺牲。她恍恍惚惚——不是思绪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回到过去,好像再次置身于那间军法处办公室里,好像再次体验(也许只是她的想象)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此她鄙视自己。
在她的预计里,小薛一定会说——按照他的性格,那不是你的错。他会安慰她,对她说,你是毫不知情的,汪洋的死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希望他能这样来宽解她,虽然她会讨厌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
他叹一口气,喷出一团白烟(她觉得他轻佻的毛病是怎么也改不掉啦),如云雾般散开,悬挂半空中,距离他的脸大约十公分左右。他沉默良久,像是在寻找一句恰当的评论,像在担心自己不是个够格的听众,他忽然感慨说:“偏偏是个电影,偏偏是你来演。”
她以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她想他是在感慨她的命运,命运好像存心赋予她比别人多得多的戏剧性冲突。好像存心让她变成这样一种悲剧角色:无论她怎样选择,最后的结果都是错的。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鼻子一酸,泪水滑落。她想他懂得她,于是她也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懂得他。她觉得他们俩是同一种人,都是在随波逐流,都是在任凭别人为自己的人生编写情节。她想她对自己也说过很多(坐在贝勒路那间过街楼的窗前),可哪一句都不如这句好。
她觉得这话里还带着点悲天悯人的讽刺意味(也许说话者本意并不如此)。仔细想想,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的。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她确实隐隐有种感觉,像是说,她的生活里有某种不太真实的成分。她也有些分不太清楚,这虚假的感觉究竟是因为激情的消散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还是因为老顾交给她的工作让她不得不变成另外一个人。
旗袍下粘着汗水,从腋下还在不断往外冒。她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黏乎乎的汗水里,浸泡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中。周围的声音变得滞涩,变得遥不可及,只有那两张牌九还在某人的手指间碰击,噼啪声越发清脆。
警笛声像从水底旋转上升,缓慢而又执着地浮现。伴随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起初是楼梯上凌乱的脚步,然后是敲门声。
开门。旅馆茶房站在外面,身后走廊里站着几名巡捕。
“怎么回事?”小薛拉开木制百叶窗,朝街上看。
“老北门捕房。不要走出房间。准备好证件,等候检查。”
有人在嚷叫——
骨牌声戛然而止。有人拉动桌子,茶杯盖掉在地上,没有跌成碎片,却在木地板上欢快地旋转起来。隔壁传来儿童哭闹的声音,有人当着巡捕的面辱骂他的妻子。茶房尖细的嗓音竭力想要变成这失控的合唱团的主导声部:“巡捕通知各房间,谁都不许离开。”
华探198号走进房间,法籍探长站在更通风些的房门口。他早早穿上夏季制服,显然是还未适应上海炎热潮湿的天气。汗水从他的膝盖往下淌,把他的小腿浸泡得腐肉般苍白,把他的汗毛粘在皮肤上。他不停踢动两条腿,以免蚊虫叮咬,他没有系绑腿,这种天气谁会穿那个?租界里的外国人喜欢拿医用纱布做一副腿笼,罩在长袜外面(在这块鬼地方,那是预防疟疾的唯一办法)。可带班执勤时,哪个探长肯把自己弄成那副滑稽相啊?
她脸色煞白,眼神茫然,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番号198”好像是在表演滑稽戏,好像是在模仿一位街头肖像画家。他低头看看那张证件,抬头看看冷小曼,再低头看照片,然后他转到她的右面,再次研究起她的右侧脸颊,像是从百叶窗缝隙间透进的光线可以让他获得更好的观察角度。
“我看到过这张脸,”他向探长解释,语气客观得好像是在评论一幅照片。
他们在巡捕的簇拥下走出骑楼,他们被人用囚车带往老北门捕房。坐在那只铁皮闷罐里只十分钟不到,小薛已满脸汗水。他用手绢不断擦拭眼眶周围。警车提供给犯人的座位又窄又低,几乎只能让你蹲在那里。她觉得这姿势比坐在马桶上更让人不堪。她不得不把手放在旗袍的开衩两侧,以免让小薛看到她的腿。因为出汗,腿上的毛孔变得很粗大,她越来越觉得这很难看。就像一位被歹徒绑架的大明星,从聚光灯圈里被人拖出来,不知如何自处。
他们被人关进木笼。没有人向他们提出问题。她晓得这次是在劫难逃。所有人都看到过她的照片,还有那张妆化得都不像她自己的结婚照。那是曹振武坚持要拍的——我都不敢相信你竟答应嫁给我。我要在房子里到处挂上结婚照,照片可以证明你是我老婆。果然如此,一张照片就足以证明她确实是曹振武的老婆。
汗水一定在刺激小薛的眼睑,可他似乎陷入某种沉思状态。他没有注意到她腿上的瑕疵,也没有看到她绝望愤怒的眼神。
忽然,他大声叫喊起来,198号冲到木笼边。
“我是法国人!我父亲是法国人!我要找探长说话!我有话要说!”
198号用钥匙开锁。他已解开腰带,把钥匙、警棍、警哨和手电筒全都扔到桌上,他已准备好好收拾一下这胆敢在巡捕房闹事的家伙。
愁眉苦脸的的探长走进来。他让198号把小薛带去他的办公室。他浑身是汗,恨不得赶紧下班,找个酒吧喝两杯冰凉的啤酒,他对这地方愤愤不平,他对这份工作愤愤不平,他也对在这种天气里还让他执行任务的上级愤愤不平。
二十八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四时十八分
小薛被带到探长办公室。桌上,在木制的盆帽边,他的身份证翻在最后一页。一本洋行印制的家具目录,一盒用来驱赶蚊虫的薄荷油。靠门这边墙上挂着一块漆成墨绿色的写字板,用白色粉笔开列着探长今日必须完成的事项。一个巨大的箭头斜斜插入下午三点至五点那两行中,把左下角圆圈内的临时任务插入那条本该坐在清凉通风的办公室里喝茶抽烟的缝隙间,圆圈里写着星洲旅馆。
绿色写字板的右侧墙上挂着电话机。
“你有话要对我说?”探长说。
“我想打个电话。给政治处的萨尔礼少校。你来拨通,你告诉他是薛要与他通话。”
“认识几个大人物,是吧?”探长尽量伸开腿,好让门外的凉风一直吹进裤裆里。
少校在电话那头,声音有些不耐烦。间或传来沙沙声,少校在翻阅文件,也可能是电话线的杂音。
“你在星洲旅馆干什么?”
“一个朋友住在这里……”他对说出口的词句总觉得没把握,哪怕说的是实情,听起来都像是一派胡言。
“一个朋友……”电话里的声音让人捉摸不定:“是个女人?”
他不知道该把真实情况透露到何种程度,他必须做出选择。听筒里噼啪作响,他必须在十几秒钟内把逻辑理清。最重要的是,她并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冷小曼不是最关键的人物。少校志不在此。那么——
“假如你信得过我……我会让你得到最好的。”
“假如我能信任你……到目前为止,你认为我还能信任你么?”电话里的杂音忽然消失,像是突然腾出一片空间来。少校的声音变得单薄,变得像一根随风飘动的细线,像是深邃走廊里的回声。
小薛觉得越来越虚弱,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几乎在大喊大叫:“这很重要!如果……也许你一觉醒来,就会看到我的报告放在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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