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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第1页)

中国歌剧有一点不同:西方的歌剧是上层阶级的专利品,有钱有势的人常常是为炫耀自己的社会地位或者社交而进出剧院,而不是真的去欣赏音乐。中国的歌剧则是劳苦大众的精神食粮,它比任何其他艺术形式更加深入地渗透到人们的心灵。设想一个民族,它的大众把《汤豪舍》(Tannhauser)、《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得》(Tristan and Isolde)和《皮纳福》(Pinafore)这样的曲子烂熟于心,任何空闲时刻都在大街小巷里津津有味地哼唱,你就会对中国歌剧与中国民众之间的关系得出一个生动的画面形象。有一种具有特殊癖好的中国人,西方人并不了解,这些人被称作戏迷,人们常常可以在旧北京的街头看到下层社会近乎发狂的戏迷,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还大唱其《空城计》,且摆手作势,扮演那位了不起的诸葛亮。

外国来访者常常震慑于中国军事题材戏剧的锣鼓乐器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以及男演员刺激神经的假声,然而中国人却显然非此不可。这大体上要归因于中国人的神经,不过这种说法又有一个反证:美国人所醉心的萨克斯管以及其他乐器奏出的爵土音乐,每每使中国绅士的神经忍受不了。这或许只是个适应问题,不过喧天的锣鼓声和假声的起源也只有考虑到中国戏剧的场景才会明白。

旧时中国较好的剧场是建造在一个大院里,就像伊丽莎白时代的剧场那样。然而一般的剧场大致上只是一个临时的木架,高高地搭于露天,有时也搭在大道中央,演出结束,即刻拆除。有这样一个露天的剧场,演员们不得不高声喊喝,以盖过小贩的吐喝,剃头匠们的音叉,麦芽糖小贩的小堂锣,男女老幼的呼叫和狗的吠声。在这种喧嚷的环境下,非得一种保持在很强音高上的尖细假声才能让人听见,这一点谁都可以亲身体验一下。锣鼓也被用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通常演出之前先敲一阵锣鼓,响声相隔一英里地都听得见,于是起到了与街头电影招贴同样的功效。当在现代剧场里演出的时候,音量确实可怕,但中国人不知怎的倒也习惯了,正像美国人适应了爵士音乐一样。他们热衷于这种喧响,并从中寻求一种“刺激”。时间将会使这一切烟消云散,中国戏剧在现代剧院上演时,最终会变得淡雅和“文明”起来。

从纯文学的观点来看,中国戏剧作品中诗化的内容所包含的力度和美感远胜于唐诗。我深信,尽管唐诗十分可爱,然而中国某些最伟大的诗篇还得到戏剧和小调中去寻找,因为古典诗歌总是遵循思想和文体的某种传统模式,它具备一种优雅精致的技巧,然而缺乏崇高、有力而丰富多彩的内容。如果一个人读了古典诗歌转而去读剧本里的曲词(如上所述,中国戏剧基本上是诗的集合),那末他的感觉就像先观赏一柬精美的瓶花再去游园一样,感到后者远胜于前者:新鲜、丰富、多样。

中国的诗歌是精巧的,却从来不很长,从来没有巨大的力量。出于简练的需要,叙述和描写常被限制在一定的字数内。然而剧中曲词所涉及的范围和文体却大不相同了:它所使用的词语会被御用文人斥为庸俗。剧中人形象一出现,即需要戏剧场面,这就要求广泛的文学表现力,这显然不是诗歌力所能及的。人类的情感上升到了一种为绝句律诗所难以达到的高度。由于以白话人诗,打破了文言的束缚,因而获得了以往所完全难以想象的自由、自然与雄浑。这种语言直接取村于人们的日常口语,然后由作者加工成美的语言;这里作者不受传统标准的束缚,单凭自己对声韵节奏的艺术感知行文。有些元剧大家采用方言土语,也取得了无以伦比的美,这种美是难以译为现代汉语或任何一种外国语的。下面便是一例:

〖我这里稳丕丕土坑上迷飓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刺刺陈米来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驴儿柳阴下舒着足留恶滥的卧,那汉子去脖项上婆娑,没索的摸。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你早则醒来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弹指时光过!

——马致远《黄粱梦》〗

曲词的作者不得不努力适应戏剧曲调的需要,但句子毕竟可以长一些,也可插入多余的音节,韵脚也较宽,较适合于曲词所使用的方言。起源于歌行井用之于曲调中的宋词已获得了一种韵律的自由,这种自由已经使得词的格律可长可短,以便和口语而不是书面语的韵律相一致。戏剧曲词的韵律就更加解放。这里我将《西厢记》(中国文学第一流的作品)中描写女主人公莺莺的美丽的几段摘出,看其韵律的不规则程度。

〖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下面描写的是她转身时的美:

〖偏,宜帖翠花钿。只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云边。〗

下面是描写她的行走:

〖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有意思的是,中国戏剧中曲词和音乐的韵律与西方诗歌与音乐中规则的韵律不同。没有理由说每隔二三行用一次韵的基本韵律,就不可以用在某些英语的律诗中。宋词和元杂剧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其中韵律的调制不是两句或三句一押韵,并且一韵到底,而是三三两两地错开。这种用韵方式值得某些素养较好的英国诗人借鉴和尝试一下。

由于具有很强的大众性,戏剧在中国取得的地位,已经与它在理想国里的逻辑地位不相上下。除了教会中国人热爱音乐之外,它还通过众多的戏剧角色来赢得男女老少的心灵与想象力,教给人们(其中90%以上是文盲)惊奇然而又很具体的历史知识、民间传说和历史的、文学的传统,因而,对历史人物栩栩如生的概念,任何一个老妈子都比我强得多,诸如关羽、刘备、曹操、薛仁贵、薛丁山、杨贵妃等等,她都了如指掌。而我本人却因为自幼受教会教育,观剧受约束,只是从冰冷的历史书上获得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了解。我在13岁之前就知道了约书亚的喇叭吹倒耶利哥的城墙,但直到30岁才知道孟姜女寻夫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这样的无知在中国大众里是少见的。

戏剧不仅仅给人们带来通俗化的历史和音乐,它的同样重要的文化功能还在于教会了人们区别善恶的道德标准。实际上,所有典型的中国标准,比如忠臣、孝子、勇士、贤妻、贞女和伶俐女仆等等,都反映在目前上演的剧目中。在剧中人物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所喜欢的和厌恶的人;在观剧的同时,他们也深深地陷入了道德与良心的沉思。曹操的奸诈、闵损的孝顺、文君的浪漫、莺莺的痴情、杨贵妃的豪奢、秦桧的卖国、严嵩的贪婪残暴、诸葛亮的智谋、张飞的暴躁、目莲宗教意味的圣洁,都在人们心目中同伦理道德的传统联为一体,成为中国人评判善恶之举的具体观念。

下面我们引《琵琶记》的故事,来说明戏剧在总体上对于中国大众道德的影响。作为这类故事的一个代表作,它是一个直接宣扬家庭的节孝,从而赢得了大众喜好的故事。它的杰出并不意味着它遵守了现代意识上的戏剧观念,如一致性等等,它包含42出,情节延续数年。它没有像《牡丹亭》那样的绚丽想象,没有《西厢记》那样优美的曲同,也没有《长生殿》那样的强烈感情。但《琵琶记》仍以自己宣扬家庭恩爱忠贞而取胜,从而在中国人的心灵里找到了温暖的地位,它的影响是十分典型的。

故事讲汉代有位聪明的学者叫蔡伯喈,由于双亲年事已高,因而抛却了仕途的打算,安心居家侍奉父母。他刚刚娶亲,妻子叫赵五娘。戏开始于他们的一次家宴,场景是春季的庭院。当时正值皇帝张榜科举,地方官吏把蔡伯哈的名字报了上去。这意味着要远赴京城,并且一去多年,忠孝难以双全,爱情也要经受磨难。他父亲出于一种自我牺牲精神,鼓励儿子前去赶考,而他母亲则出于人之常情,拼命反对。最后,蔡伯喈还是不得已把双亲托付给新婚妻子和一位叫张太公的好友,自己上了路。

蔡伯喈考试获得了成功,成了状元,麻烦也接踵而至:牛丞相有个漂亮聪慧的独生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蔡伯喈被迫入赘牛府,面对新婚之夜的良辰美景,他想了起赵五娘。牛小姐得知此事,准备与父亲商议让他回乡省亲,但牛丞相十分恼怒,毫无商量余地。

与此同时,赵五娘那儿的情形却是每况愈下。全家靠赵五娘帮人做针线活维生,不幸又发生了一场大饥荒。幸好有义仓赈济,赵五娘也得到了一份救济粮,然而却在半路上被人抢走。赵五娘痛不欲生,想投井自尽,但想到家中二老在她死后会失去依靠,因而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她到蔡伯喈的朋友张太公那儿借了一把米回来给两位老人做饭,而她自己只能在暗地里用糟糠充饥。剧情发展到了人所公认的感人之处:出现她的一段独唱,把丈夫喻为米,自己比作糠,米糠分离,夫妻两地。

不久两位老人得知此事,颇为以前因饭食差而恼怒等感到惭愧,并求媳妇原谅。过了一段时间,蔡母病逝,蔡父也卧床不起。赵五娘侍奉老人,直至他离开人世。然后她剪下自己的头发卖钱以筹措丧葬之资。在她的好朋友张太公的帮助下,她亲手为蔡父挖土筑坟。由于劳累和饥饿,她昏倒在坟墓旁,梦见土地神怜悯她,派白猴、黑虎两个精灵前来帮忙。她醒来时惊喜地发现坟墓已经筑成,她将此事告诉了张太公。

张太公于是劝她去京寻夫。她妆扮成尼姑,自描了一幅丈夫的画像,身背一把琵琶,沿路乞讨,往京城走去。历经千辛万苦,最后终于到达洛阳城。正好碰到一次佛教盛典,于是她便走到庙字前,把丈夫的画像挂了出来。正好作为新郎的蔡伯喈来寺庙求佛保佑父母,认出自己的画像,便把它带了回去。第二天,赵五娘以乞求施舍的尼姑身份出现在牛府,不久便为牛小姐接受。牛小姐还巧妙地同赵五娘一起试探了丈夫,于是他们重新得到了团圆。故事结束时,他们全家得到了皇帝的“一门旌奖”,两妻共事一夫。

这里包含了中国大众戏剧的全部要素。故事所宣传的崇高品质使该剧在中国大为流行,正像英国的读者关心社会事件一样。故事中有科举,而科学是中国一切故事里人物命运的转折点。另外,故事还展现了一位贤妻良妇,两位需要照顾的老人,一位患难之交——真正的朋友,一位不对情敌产生妒意的夫人,还有一个热衷于权势的高官。这就是灌输给中国大众的中国戏剧要索。《东行之路》(Way Down East)和《在山上》(Over the Hill)两片在中国大受欢迎,正是基于这些因素。这也表明中华民族是个多愁善感的民族,他们常常会为一个感伤的情节一掬同情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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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中国的小说家们总是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会堕落到去写小说的地步。试以较为晚近的作品《野叟曝言》为例,该书的作者是18世纪的夏二铭,他能够写出较有独创性的文章和优秀的诗篇,还写过不少游记、传记等等,就像所有的正统文人那样。这些作品都收在《浣玉轩集》,但他也写了《野叟曝言》,这一点可以由收在集子里的诗文来证实。然而1890年秋,他的一位孝顺的曾孙为使夏名垂千古而重印《浣玉轩集》时,却不敢或者不愿,不管怎样终究没有把这部小说、这部无可辩驳的最佳作品列入文集。就连确认《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这件工作也只是到了1917年才由胡适博士完成。曹至此才被认为是中国最伟大的白话散文家——至少是最伟大的白话散文家之一。我们至今不知道《金瓶梅》的真正作者是谁,也搞不清楚《水浒传》的作者究竟是施耐庵,还是罗贯中。

《红楼梦》的起首与收场,代表了这种对待小说的典型态度。有个道人发现一块巨石,上面刻着一个故事。这块巨石是女娲补天时仅剩的一块。蜗皇氏当时只用了36500块巨石去补天上那个由“奥林匹亚”巨人恶战所造成的大洞。此石高12丈,宽24丈。道人将这个故事从石头上抄了下来,后来,故事到了曹雪芹手中。他修改了10年,五易其稿,分出章回,并题一首五言绝句: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故事结束时,一场最为深刻、最富有悲剧意味的人生活剧正在演出。主人公遁入空门,他那个曾给他带来聪慧、使他堪以承爱情所带来的痛苦的灵性,又回到了几千年前女蜗补天未用之石那里。这时,那位道人又出现了。据说这位道人又将这个增加了许多话头的故事抄录下来,并在某一夭来到作者的书房,示看抄本,并问作者何以认得贾雨村,曹雪芹笑道:“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与二三同志,酒余饭饱,雨夕灯窗之下,同消寂寞。……似你这样寻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了。”这位道人听了之后仰天大笑,随即把抄本掷在桌上,飘然而去。边走边说:“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据说后人看到这本传奇之后,曾在上面题了四句诗: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但这些荒唐之言却是那么悲伤感人,真是一个绝妙的故事。由于这种文学是为快乐和自娱而作,它的创作便纯粹出于一种真正的创作冲动,而非出于对名利的喜好。又由于它被排斥在正统文学圈子之外,故而可以不受那些经典的传统标准的影响。但是,小说创作非但不能为作者带来金钱和荣誉,反而会危及他的人身安全。

在《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故乡江阴①,至今流传着一个故事,讲作者如何摆脱《水浒传》的创作所带来的危险。据说施耐庵有先见之明,他写了这部小说之后,就退居乡村。拒绝为明朝服务。一天,皇帝与刘伯温同来江阴。刘伯温曾是施耐庵的同窗,那时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刘伯温在施的桌子上看到了这部小说稿,发现了他超人的天才,于是暗起谋害之心。时值新朝代江山未尝坐稳之际,而施耐庵的小说却宣扬四海之内皆兄弟,包括盗贼在内,这显然是极危险的思想。因此有一天,刘伯温据此奏明天子,宣召施耐庵进京受训。圣旨到达之际,施耐庵才发现手稿被盗,方知死期将至,于是从一位朋友那儿借来五百两银子去贿赂船工,要他尽量在船上拖延时间,推迟到京的日期。因此在去南京的途中,他迅速写了一部奇幻的神怪小说《封神榜》(该书作者实则何人,至今不详),以使皇帝相信他的疯癫。在疯癫的遮掩下,他得以死里逃生。

『①江阴(Kiangyin),原文如此。』

小说就这样潜滋暗长着,像路边的野花,只能对孤独的路人投以一瞥,以朔取悦。它就像野花引人注目地生长在顽石绝隙之中,没有人培植。它给予,但并不期望回报。它依靠的只是一种纯粹的内在创作冲动。有时,这种花要隔上四分之一个世纪才开放一次,但这是何其芬芳的花朵啊!它的开放看起来恰好证明了它存在的合理性,它耗尽生命之血尽情开放,然后凋谢。一切优秀的故事和小说都是这样起源的。塞万提斯和薄伽丘写小说,也都是出于纯粹的创作快感。金钱与创作没有必然联系。即使是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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