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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1页)

三四郎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看到女人不知何时已跟身旁的老头搭起话来。老头是个乡下人,在两站之前上来的。那时火车即将发车,老头突然粗声大喊着狂奔而来,一跳上车就脱掉了上衣,露出背上的灸痕,让三四郎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如此,三四郎还一直瞪着老头,看他擦干汗水,重新穿回上衣,然后在女人的身边坐下。

女人是在京都站上车的,从她走进车厢的那一刻起,三四郎就留意到她,因为她的肤色很黑。三四郎从九州搭上山阳线[1]之后,火车一路前进,越靠近大阪、京都,同车女客的肤色也越来越白,他心中不免有些悲凉,感受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距离故乡越来越远了。因此当女人走进车厢的瞬间,他仿佛得到了能给自己撑腰的异性伙伴。因为这女人的肤色完全就是九州的颜色。

三轮田家的阿光也是这种肤色。离开家乡之前,三四郎觉得阿光是个令人厌烦的女子,他非常高兴自己能跟阿光离得远远的。但是现在看到这女人,他又有了另一种想法,如果身边能有个像阿光这样的家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若论起面孔的美丑,眼前这女人可比阿光强多了。她的嘴唇看来富有弹性,眼睛闪闪发光,额头也不像阿光那样又扁又宽,总之,一看到这女人,三四郎心底不由自主就生出了几分好感,所以他每隔五分钟左右,就抬起眼皮朝那女人看上一眼。女人有时也会把目光转向他。老头上车后,走到女人身边坐下,三四郎便趁机把女人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女人也朝他微微一笑,同时向老头欠身让座道:“来!请坐吧。”不一会儿,三四郎觉得眼皮沉重,很快就睡着了。

看来就是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女人才跟老头聊得那么熟络。三四郎睁开眼,默默地倾听两人谈话,只听女人说道:“若说小孩的玩具,京都那儿比广岛便宜多了,东西也比较好。我这次到京都来办点事,就顺便到章鱼药师堂[2]旁边买了些玩具。好久没回娘家了,这次回来看到孩子,心里真高兴。不过令人担心的是,丈夫最近都没寄钱回来,我只好回到父母身边。我丈夫曾在吴市[3]为海军做工,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战争中又到旅顺[4]去赚钱,战争结束之后,回来过一次,但马上又到大连去工作了,说是那边赚钱比较容易。刚离开的那段日子还不错,经常通信,每月也按时寄钱回来,但是最近这半年,不但信没寄来,连钱也不寄了。我虽明白他不是个浮躁的人,不必过于担心,但总不能这样无所事事,坐吃山空呀。所以在我打听到丈夫的音讯之前,只能暂时回娘家等待了。”

老头似乎没听过章鱼药师堂,对小孩玩具也没什么兴趣,女人刚开始说话时,他只是连连发出“哦,哦”的回应,后来听了旅顺那一段,老头才同情地说:“真是太可怜了。”说着,老头也聊起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在战争中被征召进军队,最后死在战场上。“我真不懂,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头说,“如果打仗能让生活变好倒也罢了,结果却杀了自己的宝贝儿子,物价也越来越高,天底下有这么愚蠢的事吗?百姓的日子若是好过,哪里需要出门打工?这一切都是战争惹的祸。不论如何,你必须有信心。你丈夫一定还活着在工作呢。再稍微耐心地等等吧。他一定马上就会回来的。”老头不断安慰着女人。不久,火车停了下来。“那你多保重!”老头向女人告别,精神抖擞地下了火车。

紧跟在老头身后下车的,大约有四名乘客,而在这一站上来的只有一个人。原本就不拥挤的车厢,一下子变得十分寂寥,或许也是快要天黑的缘故吧。车顶上,站务员“嗵嗵嗵”地大步走过去,一面将点燃的油灯插进车顶的灯座。三四郎这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拿出刚才在车站买来的便当吃了起来。

火车再度发动了。过了大约两分钟,女人轻轻站起来,行经三四郎的面前,向车厢外走去。三四郎这时才看清楚她的腰带颜色。他嘴里叼着酱煮香鱼的脑袋,眼睛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暗自推测着她大概是去厕所,一面片刻不停地嚼着鱼头。

不久,女人回来了。这回总算从正面看清了她的面孔。三四郎的便当已经快吃完了,他低头用筷子使劲夹起饭菜,又鼓起脸颊猛嚼了两三口。女人似乎还没走回自己原来的位子。难道她……三四郎疑惑地抬起眼皮,果然,女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但就在这瞬间,女人却移动脚步,越过他身边走向原先座位的前一排。坐下之后,女人转过身子面向车窗,脑袋探出窗外,静静凝视着外头的风景。窗外阵阵强风吹来,三四郎看到女人鬓角的发丝被吹得飘来飘去。这时他的便当已经吃完,便一把抓起空便当盒,使劲朝窗外抛去。女人面前的窗户紧邻三四郎身旁的车窗,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排座位。便当盒盖逆风飞舞起来,三四郎看到白花花的盒盖飞了回来。“糟了!”他想,连忙又转头望向女人,只见她的脸仍旧在车窗外。就在这时,女人安静地缩回脖子,掏出纱布手绢,细心地擦拭起自己的脸。三四郎心想自己还是得向女人表达一下歉意才行。

“对不起。”他说。

“哪里。”女人说完,仍旧继续擦拭脸庞。三四郎无奈地闭上嘴。女人也默不作声,又抻长脖子探向窗外。昏暗的灯光下,车厢里其他三四名乘客都是满脸困倦的表情,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有火车发出惊人的吼声,不断向前飞奔。三四郎闭上双眼,很快就走进了梦乡。

过了没多久,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名古屋快要到了吧?”三四郎睁眼一看,女人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的面前,还微弯着腰,把脸凑向他。三四郎不免大吃一惊。

“是啊。”他说。其实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到东京去,根本搞不清状况。

“照这样看来,火车要晚点了吧。”

“大概会晚点吧。”

“你也是在名古屋下车……”

“对,名古屋。”这班列车预定在名古屋停留一晚,两人这段交谈听起来也很普通,唯一特别的,是女人刚刚换了座位,坐到了三四郎的斜对面。火车继续向前,很长一段时间里,车上只能听到火车的吼声。

列车开进下一站时,女人才开口说,等一下到了名古屋,她想拜托三四郎帮忙找家客栈,因为她一个女人家,不想独自投宿。女人再三恳求,三四郎虽然觉得她说得有理,却不愿爽快应允,毕竟他对她一无所知。他踌躇了半天,却又没有勇气断然拒绝,只好含糊其词,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火车就到了名古屋车站。

三四郎的大型行李已直接托运到新桥[5]站,没有了行囊沉重的顾虑,他手里只拎着一个中型皮包和一把雨伞,走出了验票口。他头上戴着高中制服的夏帽,但为了表现自己早已毕业,他摘掉了帽上的校徽。白天看起来,只有那块摘掉校徽的部分没有褪色。女人紧紧跟在三四郎身后,一路赶上来。三四郎觉得在她面前,自己头上的帽子实在不够体面,但女人已经跟上来了,他也无可奈何。而在女人的眼里,那当然只是一顶肮脏的旧帽子罢了。

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十点。原本应该在九点半到达的火车,大约晚了四十分钟,好在正是炎夏时节,街上还像天刚黑时那般热闹。三四郎看到前方有两三家旅馆,但是对他来说过于奢华。他装出无动于衷的表情,轻松踱过亮着电灯的三层建筑门前。当然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哪儿去,因为他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三四郎一味地往暗处走去,女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一条比较僻静的小巷,看到巷内第二间屋子外面挂着旅馆的招牌。这块脏兮兮的招牌显然跟他们的身份比较相配。三四郎微微扭转脑袋,简短地向女人问了一句:“怎么样?”女人说:“就这儿吧。”三四郎便硬起头皮直向店里走去。一进门,两人本来应该声明不是一起来的,可是店家忙着连声嚷道:“欢迎光临!请进!带路!梅四号房!”他们只好默默地被人带进梅四号房。

在等待女侍准备茶水的这段时间,三四郎跟女人面对面茫然地坐着,半晌,女侍端上茶来,招呼他们泡澡。这时,三四郎失去了最后的勇气,连“这女人不是跟我同行的”这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拎起自己的手巾,向女人说了一声:“那我先去洗了。”便转身走出去。浴室位于走廊尽头,隔壁是厕所,室内光线幽暗,看起来脏得不得了。三四郎脱掉身上的和服,跳进浴桶,低头沉思起来。“这女人真是个麻烦!”他心想着,用手哗啦哗啦地拨着水。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好像有人走进厕所,接着又走出来,洗手,这些动作结束后,“吱”的一声,浴室的木门被人拉开一半。“我帮您洗背吧?”女人站在门口问道。

“不,不必!”三四郎大声拒绝。然而女人不离去,反而走了进来,开始动手解开自己的腰带,似乎打算跟三四郎洗同一桶水。她脸上一丝害羞的表情也没有。三四郎顿时从浴桶里跳出来,胡乱擦了擦身子,就跑回自己房间。他吓得心惊胆战,正在坐垫上发抖,女侍这时拿着住宿登记簿走了进来。

三四郎接过登记簿,如实填写自己的资料:“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6]、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填到女人的部分时,三四郎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应该等她洗完再写吧,他想,但是情况却不允许,因为女侍一直等在一旁。无奈之下,三四郎只好随便写下: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岁。写完把登记簿交给女侍,然后拿起团扇不断地扇来扇去。

不久,女人回来了。“刚才失礼了。”她说。“哪里。”三四郎答道。

三四郎从皮包里拿出笔记本开始写日记,却迟迟没有下笔,那气氛似乎是在对女人说:你出去,我要写的东西可多着呢。很快,女人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便离开房间。但是三四郎反而更写不出来了。她到哪里去了呢?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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