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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第1页)

老赵是安徽人,中等的个头,有些佝偻。头发稀稀拉拉的,一双鹰眼镶在满是核桃纹的脸上,脸上的胡子乱七八糟的。他什么时候来的陕北我记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和黑子一起来到这里。老赵因为脾气暴躁,加之其貌不扬,听母亲说也曾给他介绍过不少对象,不知怎么一个也没看上他,所以一直单身。老赵家住在村头的崖畔下面,因为干不了农活,所以生产队便安排他放羊。老赵放羊的时候常常采一些中草药,因此窑里永远有一股难闻的药草味,大家进了屋子都要捂鼻子。我们总觉得这个人很神秘,有时玩耍来到那里,趁他放羊不在,就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瞧,里面黑漆漆的除了一堆烂草,还是烂草,我们都很失望。

农民父亲 十三(2)

老赵的脾气不好,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跟人吵架。也许是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所驱,他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来村里好几年了,没有一个交心的知己。因为难以合群,父亲也就只好让他去放羊,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同村里人的接触。他却对我们一家有一些例外,可能我们从山东逃荒要饭而来,山东离安徽不太远,惺惺相惜。他有时也会来我家串门,来时会带一些“洋糖”,紧紧地攥在手里让我猜。这时他的脸上会堆满了笑容,一双在平日里让人厌恶的眼睛也眯成了一道缝,一脸的核桃纹洋溢着慈祥的光。我装着猜不着的样子,他便会蹲下来,让我亲他一下。看着那一脸乱蓬蓬的胡子,我就慢慢地往后躲,这时我看见在他的眼神中有一些哀伤的东西,怅然若失,但他最后还是很高兴地将糖果塞在我的手中,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冲着我眯眯地笑。

奶奶说:“其实老赵人挺好的——主要是心好,就是脾气倔点。只是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这家里没个人照料可不行呀。”于是明里暗里,奶奶会为他留意一些这方面的信息。

老赵放羊的时候经常几天不回家,住在崾岘。崾岘位于梁家河跟洛河公社的中间,确切地说是两个山峁中间比较低洼的部分,像个马鞍似的跨在那里。峁上丛林茂密,父亲他们来到梁家河后把山上比较平缓的荒地都开垦了,然后在山峁的向阳处打了几孔土窑,供大家下雨的时候躲避。窑洞前的涧畔上栽了很多树。有梨树、杏树、桃树、核桃树,到了夏天,社员们干活口渴了就可以吃。山上的木瓜、山楂也很多,夏收季节是木瓜成熟的季节。木瓜多长在沟壑的悬崖上,需要用镰刀勾上来。木瓜跟苹果差不多一样大,里面裹着很多白色的颗粒,颗粒打开后是嫩绿的木瓜仁,比花生、核桃还好吃。同样好吃的还有野葡萄、蛇麦子和茹子。野葡萄一般生长在茂密的丛林里,人很难找到,野葡萄酸酸的、甜甜的,比家里种的还好吃;蛇麦子是一种野生的草莓,像桑椹一样,朱红色的颗粒在草丛里非常耀眼。据说蛇很喜欢吃这东西,所以每次摘的时候都要注意有没有蛇。因为父亲被蛇咬过,他给我们强调过多次。茹子分两种,一种是春天里开柠檬黄色花的马茹子,属野蔷薇的一种,到了夏天就会结出拇指蛋大小的豆豆,果质坚硬,像玛瑙一样泛着光亮,鲜红如血。这种野果子吃在嘴里甜丝丝的,有些异味不好吃,小孩们喜欢的主要原因是可以用它来做项链和手镯,穿了一长串挂在脖子上,跟念珠似的,非常好看。因此每到夏天许多孩子的脖子上都挂着长长的马茹子,红宝石似的,很耀眼。还有一种叫茹茹,也是多年丛生的灌木,叶子很小,到了夏天会结出粉红色的小果实,熟透了就成了紫红色,果肉松软,又酸又甜,跟葡萄味道差不多。这种茹子大人小孩都喜欢吃,但是要千万小心,因为它的下面经常盘着长虫,很多人被咬过。大概是因为那下面比较凉快吧,蛇喜欢阴凉的地方。

小叔经常带我们上山,采的东西太多,我们都拿不动了。有时候我跟姐姐也会偷偷地跑到山上,半天不回来,回来后就免不了被父亲臭骂一通。到了下雨的时候,还能采到很多蘑菇,有的可以吃,有的看起来漂亮却有毒。父亲和奶奶、小叔他们都认识。小叔曾经在山里吃了有毒的蘑菇,差点丧命,因此至今不敢吃蘑菇。另外就是地上潮起的地软了,跟木耳一样,在河水里洗干净拿回去做汤或做包子都很好。这些野生食物在困难的时期曾经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啊!

羊群上山的时候争先恐后,“咩咩”地叫着。黑色和白色相间,山羊与绵羊混杂。这些温顺的动物有时也会打架,特别是山羊,只要有时间就顶在一起,分不出胜负不肯罢休。放羊的时候要选好地形,因为一不留神它们就会跑进庄稼地里。我们选了一个叫钓蝎嘴的地方,三面环沟,紧挨我们的这边有一条小崾岘,人守在那里就行了。阳光把山野映得透亮,找一处杜梨树阴凉处坐下来,两个孩子便开始玩游戏,有狼捉羊,也有套狗熊。用树枝在地上划出小方块,每人一定数量的小石块,按游戏规则玩,谁输了下沟灌水,或者看羊群有没有下山。我们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就饿了。早晨吃得不多,拿的干粮一上山就吃完了,于是便爬到树上摘野果子。野果子吃多了肚子很不好受,没有食物垫底是不行的。黑子想了一会儿,说他有一个好主意,只要我不告诉父亲就行了。我饿得发慌,忙问他什么注意。他说他下山去掰苞谷,拿上来烧着吃。以前他跟父亲在山上放羊,经常吃烧的玉米。我说好啊,原来你们偷吃队上的玉米!黑子说我们偷吃了,但不是咱村里的,是马家河的。我想了想觉得不好,这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就说那你看着办吧,只是别让人逮住了!黑子发一声喊,让我把羊看好,自己就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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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父亲 十三(3)

我躺在杜梨树下想睡一会儿,肚子饿得睡不着。正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头顶上,把树的阴凉缩小到最小范围。树下面没有风,热烘烘的。一只蝉在树上拼命地叫着“喂唔——喂唔——喂唔——”,直让人心烦,我于是就拿了一块石头扔了上去,声音戛然而止。蝉不叫了,心里还是不安,我于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正在发懵,黑子已经上来了。只见他怀里抱着一堆玉米,带包皮的,红红的缨子还没有干,说明玉米很嫩,烧出来一定很好吃。黑子放下玉米,让我到附近捡一些柴火,然后拿了一把镰刀在地上刨了一道沟,把柴火放在里面,玉米搁在上面。柴“噼噼啪啪”地烧着,玉米因为有厚厚的包皮,所以一时半会不会烧尽,等到一股香味散发出来的时候,玉米的包皮已经快烧完了,里面的玉米也被烤熟了。黑子拿起一只玉米掰掉包皮把,用一根小棍子穿上了,然后把玉米在烧过的热灰里滚,一会就成了金黄的颜色,香喷喷的很诱人。我们一口气吃了十来个,每人差不多四五个。肚子得到了安慰,不叫了。我们把没吃完的玉米粒磕下来装在口袋里,然后躺在树下睡着了。

“你们在这里睡觉啊!羊都跑到沟里去了!”队长薛大毛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

我跟黑子吓了一跳,翻身坐起,看见队长黑风罩脸地站在我们面前。

“叔,咋咧?”黑子揉着眼睛问。

“咋你娘的腿!狗日的把羊赶到沟里,你们在这里偷着吃!”队长恶狠狠地看着一地的玉米芯子说。

“羊是自己跑下山的,不是我们赶下去的。玉米是黑子偷马家河的,不是咱们村子的。”我说。

“刚子,你爸是队干部,你应该替他争口气儿,而不是给他脸上抹黑!这件事要是让他知道了,还不气死!”不管怎么说,队长对我还是比较客气的。

是的,这件事情不能让父亲知道,父亲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我们,我于是也有些害怕起来。

“唉,你们这些娃娃,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这玉米不管是马家河还是梁家河的,都不能偷,知道么?”队长说。

“知道。”我们都低下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只求他别告诉我父亲。

“把这些东西埋起来,赶快下山找羊去,找到后不要上山了,直接赶回去算了,狗日的都快撑死了!”队长说着,背着手走了。我们相互做了个鬼脸,一阵猛跑超过了他,向山下冲去,身后溅起一团白色的尘雾。

晚上回到家里,父亲的脸色铁青。母亲让我吃饭,他把碗从我的手上夺了下来,手里拿着一根绳子,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拎着我来到院子外面的大槐树下,把绳子的一头扔到树上,然后拉下来绑住我的双手,猛地一用力,“哧溜”一声我便悬在了空中,像一只口袋似的在空中荡来荡去。

看来白天吃玉米的事情父亲都知道了,问题很严重。

父亲回窑里拿了根鞭子,那是他耕地时赶牛的鞭子,是用上好的熟牛皮做成的。鞭子很柔软,很有弹性,甩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的身上挨了一下,很疼。我咬着牙没有吱声,这样父亲会抽得更狠。这时鞭子和着风声呼呼地抡了起来,我的身体在空中像一只被烧烤的大虾弓成弧形,陀螺似的旋转着。衣服随着鞭子的舞动碎成一条条的棉絮,在空中飞舞。我的皮肤正在一下下地被刀子划开,血顺着划开的地方欢快地流淌着,最后飞溅到树和父亲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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