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闲下来,所以看上去他脸上青春痘的数量要比实际上的多了许多。章小为拿着喜字,我拿胶水,第一次贴歪了,重贴时由章小为涂胶水,我贴字,一贴就贴正了。章小为当时冒充天真地说,你真能干。我从凳子上下来对他一笑,章小为又天真地说,你真好看!
我们快把喜字贴完的时候,章老师回来了。章老师新理了头发,一身新衣服,看上去很神气。章老师一进门就笑着,把我们三个女生的名字喊了一遍,算是表示感谢。他先喊的不是我,最后喊的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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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老师说辛苦了。那两个女生说,新郎才辛苦呢。章老师看看我,我说新郎辛苦。章老师笑笑,你们呀,这几个同学,调皮得很。
我能感觉到,那两位女同学也和我过去一样暗暗地喜欢章老师。这一切都反映在她们的眼神里,眼神这东西骗不了人的。
接近中午的时候,新娘冯老师的父母突然提出来要新郎章老师拿一千元钱来请他们的家客人,这话是冯老师的朋友传过来的。章老师刚才还跟我们几个女生开玩笑,这会儿一下子不笑了。章老师的脸拉得老长,对传话的冯老师的朋友说,我没钱,我没钱,你跟他们说,这婚不结了。冯老师的朋友看上去很为难,但还是尽量劝章老师,说人家女儿都给你了,你还不舍得一千元钱?章老师说,我没钱我没钱。章老师的声音很大,冯老师的朋友见劝说没有效果,在走出门的时候,冲我们摇摇头,好像错误在我们身上。
过了好长一会儿,食堂开饭的铃声响过了,冯老师来了。冯老师看上去没有做新娘的准备,头发都没梳好,冯老师一进门就让我们几个出去,我们知道他们要就一千元钱进行谈判,马上丢下手里的活出了门,因为该我们干的还没干完,我们就不能离开,站在楼梯口等。章小为的兴奋稍稍得到控制,对他哥哥嫂子的谈判充满不安。我们说,章小为,你听听。章小为就把耳朵附在门上听一会儿,然后说,没说话。
冯老师出来的时候,对我们几个说,家俱上的喜字贴的时候不要涂太多的胶水。我们说是。冯老师下楼走了。章老师把钥匙掏出来说,吃饭吧,吃过饭再搞。
章老师带我们到教工食堂吃饭,食堂里几个老师傅跟章老师开玩笑,说小章你咋不把新媳妇带来,章老师说,给他们几个打饭。多打几个菜,来条红烧鱼。菜和饭很快上来了,章老师不吃,要了一瓶啤酒一个人喝,章小为好像也想喝啤酒,问我们三个女生喝不喝,我们都摇头,章老师说,喝吧喝吧。章小为要了两瓶啤酒,给我们倒酒,另外两个女生一人喝了一杯,我一口也没尝。
章老师的婚礼举办得很简单,校长来说几句话,两个人鞠几个躬,章小为在楼下放一挂鞭炮就结束了。章老师之所以把婚礼办得简单的原因,是第二天他要和冯老师一起到省城去蜜月旅行。这个信息是冯老师发布的,冯老师的新娘打扮不是多么好看,化了妆脸色看上去还很黄黄的,腰身的变化很明显,我们卫校的学生一眼就能看出来,冯老师怀孕了。这一点被闹洞房的几个年轻老师以开玩笑的方式当众揭穿。章老师笑,很无所谓地说了句什么,冯老师就用她的小拳头打他,脸红得像染的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的脸好像也红了。
我吃了几块他们的喜糖,用包糖的花纸叠了两个小飞机,从二楼的窗口扔出去,可能是有风的原因,两只小飞机飞得很不争气,一只飞了一会儿掉到不知什么地方,一只根本就没飞,直接掉了下去。这让我非常不满意,我很想堵这口气。我主动跟负责发喜糖的章小为要一块,但章小为给我两块,我想章小为大概以为我馋了要吃糖,其实我是想要包糖的花纸叠小飞机。我叠好一只小飞机就试飞一只,连试了两只依然没有满意,再叠一只的时候,我不敢试了,我把小飞机装到口袋里。
一直到现在,我一看到糖纸,就想用它叠飞机。
照片
这是我在地区卫校最后的日子。
在这段日子里,我发现我是那么地爱卫校。就连卫校这个名称我也觉得充满诗意,说出来是那么地抒情。我想这大概是我在卫校三年积蓄得最完整的情绪。在这段日子里,在课余时间,我常常像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在不大的校园里走,用不大不小的步子轻轻地走,像走在自己的心坎上一样。我穿着我们实习时穿的白大褂,我喜欢白大褂包裹我的身体的那种感觉和韵致,那是我最好的衣裙。我的这件白大褂的袖口,有我的名字:“秦大痒”。这三个字是我用红线缝上去的。红线经水洗过,颜色有点淡了,但淡了的红色还是红色。
有人隔着干修班教室的窗户玻璃向我招手。可能怕我看不见,或者说那人非常希望我看见,所以他把脸贴在了玻璃上。那人的脸变形了,主要是鼻子、眼睛和嘴变形了,但我还是认出了是章小为。因为章小为脸上的成群的青春痘是变不了的。
我走过去,章小为对我做了个进来的手势。我做了个不愿意进去的手势,他又连续做了几个进来的手势,来说明我必须进去。我只好进去。
干修班的同学都是全地区卫生系统工作人员的子弟,所以也叫子弟班,他们一般都是来拿文凭的,毕业以后都回到各自父母的单位去工作。章小为大概也是因为他哥哥章老师的原因来上学的。干修班的同学年龄参差不齐,大的有三十多岁了,小的像章小为那样的二十出头的岁数。所以干修班的同学谈恋爱的最多,学校也管不了。章小为在卫校属于比较活跃的男生,喜欢唱流行歌曲,像他哥哥章老师一样唱得也不错。章小为的头发永远油光光的,还有一点儿自来卷。他的这个特征配上他脸上的青春痘,整个人就显得很特别,甚至有点不正经。
干修班的教室里就章小为一个人。章小为见我进了教室就让我关门,我问为什么要关门。章小为说,我跟你说个事。我说,不关门就不能说?章小为还是让我把门关上。我还是不愿关门,我不关门不是防章小为有什么坏想法,只是一个女孩子自然而然的心理。我说,你不说我走了。章小为马上说,我说我说。
章小为脸上的青春痘又开始活动起来了,那是因为章小为的表情丰富起来。章小为一屁股坐到课桌上,说,你们要毕业了?我点点头。章小为说我们也要毕业了。我说,是吗。章小为屁股底下好像坐着钉子,身子不停地扭动,半天一句话也没有。我说,我走了。章小为马上从课桌上跳下来,说,毕业就要分别了,你给我一张照片留个纪念,好不好?我说我没有照片。章小为说,黑白的也可以,彩色的也可以。我说,我没有,黑白的没有,彩色的也没有。
章小为这时候显得很难为情很尴尬,不过我说的是实话。那时候,毕业前,流行送照片写赠言,我所有的照片都送给我们班的同学了。我对章小为说,我真没有照片了,等我照了给你好不好。章小为说,好好。那我给你一张照片吧。我说,我不要。章小为说,咱们是校友对吧,留个纪念。章小为从课桌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还是说我不要。章小为笑得干干地说,留个纪念。说完把照片往我手里一塞,跑出去了。
章小为给我的照片是彩色的。当时照彩色照片是很贵的。照片上的章小为坐在照相馆的布景前微笑着,布景是有山有水有树有亭的风景,章小为却摆着像坐在自家的床头一样的姿势。我把章小为的这张照片拿回宿舍,夹在一本护理专业书的112页和113页之间,这两页上都有黑白插图,是人体一个部位的剖面图,彩色照片里的章小为在那里显得非常突出。
那以后的几天,不管是在校园里还是在食堂里,章小为一直躲着我,这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欠了章小为很大的人情。星期六的下午,回我姥爷家的时候,我一个人顺便到照相馆照像。照相馆的师傅问我照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我说彩色的。师傅又问,选啥布景,我说有山有水有树还有亭子的那种。师傅想了半天,说,我们没有那种布景,我们有黄山的布景。我说,黄山也行。
于是我就站在一棵老气横秋的迎客松布景前照相,灯光一打开,我的头有点晕,师傅说,看着我看着我。我就看着他。师傅说,笑一点笑一点。我就笑一点。师傅说,两天后来拿照片。我说加快可行。师傅说,加快要加钱。我说,加钱就加钱。师傅说,五元。我说,五元就五元。
我站在迎客松前,迎客松的后面是黑乎乎的黄山。我两手不自然地扭在一起,两只眼睛睁得很大也很亮。我的前面一绺头发有点乱,但是不注意是发现不了的,发现了还以为是故意的,因为那绺头发,美化了我的脸。整体上看,照片上的我要比实际上的我好看。
这是我20岁那年的照片。我的青春在照片上是挡不住的。我把我的青春凝固在照片上,心里有点扑通扑通的。晚上,回到学校,我在书里夹上一张照片就去干修班。干修班的灯亮着,但一个人也没有。我想章小为他们大概在宿舍喝酒。毕业前,干修班的同学经常聚在宿舍喝酒。如果让我把照片送到章小为他们宿舍去,那是不可能的。我想,明天白天再把照片给章小为。
我夹着一本书,书里夹着我的照片。我来到我们班的教室,教室里有几个同学在聊天,快毕业了,人人都放松了,人人都放肆了。有几对男女同学憋了三年开始公开恋爱了。我到教室的时候,几个人都叫我的绰号“挠挠”,我对他们笑一笑,坐到自己的桌前,打开书看着自己的照片,突然想在背面写一句话。
我拿出圆珠笔在照片的背面写上:“友谊地久天长!”
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又扑通扑通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在教室里坐不住了。别说是在教室里,在什么地方我也坐不住了。我心里有点不安有点浮躁,有点想动有点膨胀的感觉。我出了教室,走到校园,往干修班的方向一看,那里的灯还亮着。我不自觉在朝干修班走去,章小为一个人坐在干修班的教室里。
这次,章小为明显地不再拘谨。章小为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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