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踏上归乡路,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浪子回头,翟哲无法形容心中滋味,从他离家那一刻起,注定要走一条独行之路。
翟家庄落在介休县城北二十里处,外有高墙环绕,内见一排排青砖黑瓦,看来家族近况不错。
庄园门口立着一团人,翟堂领着族中老小相迎。翟哲现在是大同三品参将,在介休县也算是个不小的官,无论之前生过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翟字,如今翟哲能主动回家,翟堂当然心存化解之意。翟哲不会和他争旺顺阁的股权,只要不挡他的财路,还是自家兄弟。
“大哥!”翟哲远远下马,走往庄口。
“你回来了!”翟堂保留一份兄长的矜持,说:“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小哥,你回来了!”从翟堂走出一帮人,七嘴八舌,都是家族中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只有几人他看起来还有些面熟。亲兵落在三四十步外翘远望,他们不知道自家头领在塞内还有如此庞大的家族,还以为同他们一样都是流落在塞外的难民。
“入庄吧!”翟堂适时解围,又吩咐旺顺阁商号护卫统领郝阳友招呼翟堂带来的士卒。十年未见,郝阳友两鬓也有白,到底是习武之人,精神头不错,他现在已经很少押送商队,带出来七八个徒弟都能挑大梁了。
众人进庄,翟哲随翟堂回到自家。
“烦劳大哥带我去拜见父亲!”翟哲此番归来可不是为了叙旧。
“稍等片刻!”翟堂叫住从侧屋走出来的一个少年,招呼道:“青儿过来,拜见小叔!”
那少年走到近前,躬身作揖行了个大礼,说:“青儿拜见小叔!”
“青儿!”翟哲惊喜。翟青是翟堂的大儿子,他离家那一年,这小孩正是穿着开裆裤到处溜达的时候,没想到长的这么大了。
“他现在正跟着村头王老夫子读书!”翟堂面色死板,说起儿子时还是稍稍松弛了些。
“早日考个功名,光大翟家门楣!”翟哲伸出手,半道又缩了回来。他回到这里竟然能有点找到家的感觉,也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想个给自己找个归宿。
说话的功夫,管家从外宅走进来,禀告道:“都好了!”
翟堂摆手向翟哲示意,说:“走吧!”原来他听说翟哲将要回家的消息后,知道必然要去给父亲上坟,所以早准备好了祭祀的三牲等物。翟老太爷葬在翟家庄后三四里外的东山,众人一路步行。到了山下,翟堂命管家带人先上坟前摆好祭祀品,只领着翟哲两人上山。
山道两边绿草嫣嫣,树木枝叶随风拂动,两人各有心思,一路不语。管家摆好祭祀品后,自觉退到山下,半山腰里只剩下兄弟两个人。
“父亲走的时候,口中叫的是你的名字!”这是翟堂第二次提起这件事,在这座坟前,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翟哲上前,伏地拜,道这里他曾经清晰的回忆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好似怎么也想不清楚父亲摸样。
“你现在是参将了,翟家出人了,当经常回来看看!”翟堂话中有话。
翟哲三跪九叩之后,站起来,声调低沉,说:“我会回来。”随后冷笑一声,问:“你听说了朔州屠城吗?”
翟堂没有接话。
“你敢说你做那些事情,问心无愧吗?你向清虏传消息的时候没想过朔州、神池的百姓吧?”翟哲走到翟堂身前一尺处,低头厉问。
“我没有!”翟堂嘶叫,“朝廷的事,能关系我头上?你若是英勇善战,当能驱逐清虏出塞,怎会让朔州遭受劫难?”他的话似辩解,也似嘲讽。
“有我在,张家口曾经的日子就算到头了,你若能回头,你我还是兄弟!”翟哲的语气之冷让四月阳光下的翟堂也打了个寒颤。朔州屠城对他影响极大。
“你回来到父亲的坟头就是给我说这个,你不知道旺顺阁是父亲创下的家业吗?”
“父亲从未和东虏合作!”翟哲叹了一口,说:“青儿还年轻,翟家还有好多人,我怕这些事抖落在阳光底下,就剩下我自己好孤独!”
“你……”翟堂语塞,山林中安静,只能听见“沙沙”的风声,他扭头看不见山下的人影,突然有些害怕。
“朔州屠城,我军中士卒惨死,一定会找个人出来给个交代。我这次回来不是和你商量,是告诉你要把自己的尾巴夹紧一点,不要到时候让我为难!”翟哲的话像岁九寒冰,“你可以做到心中无大明,我还做不到心中无家。”
“抹了翟家,谁还会相信你?”翟堂的声音尖厉,掩饰心中的惶恐。大明以礼教治国,忠孝为其中根本,翟哲若大义灭亲,其实是断了自家的道路。
“我也不希望有这么一天!”翟哲转身,“你最好没有骗我!在我离开翟家庄之前,你若是说了假话,还有机会改过来!”他怀中揣着那张布条。以他对八大家的了解,范永斗思虑缜密,为人老奸巨猾,肯定早已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净,在这个敏感时刻绝不会让他抓住一点把柄,最可能这个时候还在冒险的就是大哥翟堂。
“你拿到了什么?”翟堂脸色大变。
“我抓了一个人,他受了重伤,但还没死!”翟哲从怀中抖出布条,在翟堂眼前一晃而过,说:“这个是从他怀中搜出来的!”
“不是我,你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范东家在掌管!”翟堂的坦白令翟哲意外。
“你随我去大同面见总督大人,将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我求大人放翟家一条生路!”翟哲出言试探,八大家不是铁板一块。
“不可能,旺顺阁要是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出身东口岂能不知晓,出塞的粮食、兵甲若没有宣府、山西众多官绅参与,哪能那么顺利?你在西口的兵甲是哪里来的?范永斗早查过你的底细。拔出了萝卜带着泥,你若做出这等事情,商盟也就死了。”
“我们其实在一条船上!”翟堂摇头,“你现在的名声很不好,朔州屠城一半的骂声是朝着你来的,还想得罪更多的人?八大家死了,你在山西的日子也到头了,只能便宜了别人。”
“我要除掉范家,如何?”翟哲的目光好像穿透了翟堂所有的掩饰,直入他的心底。东口之啊!谁愿意屈居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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