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如果问我村上作品中最佩服哪一部,我会毫不犹豫地举出《奇鸟行状录》(直译应为“拧发条鸟年代记(编年史)”,以下简称《鸟》)。这是一部真正的鸿篇巨制,日文为上中下厚厚三大卷,译成中文都有五十万言,达650页。时间跨越半个世纪,空间远至蒙古沙漠和西伯利亚荒原。出场人物众多,纷至沓来而各具面目;情节多头推进,山重水复,雾锁云笼。更重要的是,在这部作品中,村上完全走出寂寞而温馨的心灵花园,开始闯入波谲云诡的广阔沙场,由孤独的“小资”或都市隐居者成长为孤高的斗士。在这点上,我很赞同我几次提及的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Rubin)的见解:《鸟》“很明显是村上创作的转折点,也许是他创作生涯中最伟大的作品。”这部小说是在美国创作的。1991年初,村上应邀赴普林斯顿大学做访问学者(VisitingFellow)。
去美国大使馆签证时,在出租车上听得第一次海湾战争正式打响的消息,村上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他觉得这是个不好的前兆。虽说美国成为战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遭受恐怖袭击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作为他,当然不想去正在打仗的“当事国”。但一来事情已经进展到不宜后退的地步,二来也不好给帮忙邀请他的朋友添麻烦,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到了美国一看,发现这个国家正处于“准战时体制”之下,即使普林斯顿这样优雅安静的大学城也到处飘扬着星条旗,人们无不为开战而欢欣鼓舞,爱国浪潮汹涌澎湃。电视上反复播放空袭巴格达炮火连天的场面和英姿飒爽斗志昂扬的前线将士形象——一场“有组织的暴力同有组织的暴力的正面冲撞”就这样不容分说地开始了。
《奇鸟行状录》这部长篇小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动笔的。我想,无须说,这种“准战时体制”的紧张空气对我写的小说有不少影响。假如不去美国而是在日本写这部小说,那么很可能写成和现在多少有所不同的东西。人生中是没有什么“假如”的,这点我当然清楚。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这个“假如”应具有很大的意义。
(《村上春树全作品1990—2000》第4卷“解题”,讲谈社2003年5月版)至于村上不去美国而在日本写这部小说会写成什么样子,自是不得而知——正如村上所说,人生中是没有什么假如的——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这部小说含有“美国”因素。
村上夫妇是1991年2月抵达美国的。所谓访问学者只是个虚衔,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无须专门演讲,无须带班上课,总之就像是“客人”,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正合村上心意,3月即投入《鸟》的写作。每天凌晨四点多起来,喝着咖啡聚精会神写到九点左右。他用来写作的房间朝北,窗外有一棵大树。“树的上方住着勤劳的松鼠一家,这一家子总是急匆匆搜集地面可吃的东西。附近有一只大猫赶来,时不时打松鼠的主意,但在我所见的时间里,一次也未能得手。青松鸦夫妇(我以为)大声叫着飞临,在树枝间往来飞跃,很快不知去了哪里。随着季节的更迭而从南向北或由北往南迁徙的加拿大鹅,成群结队落在院子里稍事歇息。那艳丽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青色的幽光……日后每当我看见《奇鸟行状录》这本书,脑海中就浮现出这幅田园牧歌式的光景。”也就是说,村上是看着这些鸟、听着鸟的叫声写这部长篇的。如果说第一次海湾战争是村上写《鸟》的大环境,院里的鸟则是其小环境。村上是个喜欢深度思考而又感性敏锐细腻的作家。可以推想,如此看鸟听鸟的时间里,难免对鸟发生特殊兴趣,由此形成了“拧发条鸟”的神奇想象——作品中,每当故事出现重大转机,都有拧发条鸟的叫声传来,“吱吱吱吱”不断拧紧世界的发条,于是下一个情节很快从作者笔下弹出。
……授奖仪式结束后,来宾们纷纷举杯祝酒,开始将注意力转向车盛的佳肴。但大江周围却被一大堆仰慕者团团包围,都想有亲炙大师的机缘,搞得大江几乎无缘享用美酒佳肴。然而大江一旦得以脱身,就主动走向村上,他周围那群仰慕者只得分列两旁,让这位诺贝尔奖获得者通过。
大江满面红光,显然因为有将自己介绍给村上的机会而真心高兴,而村上只回以紧张的微笑。当谈话转向两位作家都深深热爱的爵士乐时,紧张状态才基本上烟消云散。大江身着一套蓝色细条纹西装,戴着他那招牌似的圆眼镜,而前来受奖的村上则足蹬一双白色网球鞋,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运动外套和一条斜纹棉布裤。
大群摄影师麇集周围捕捉这重要的一刻。在众目睽睽下,村上和大江几乎无法进行任何较为私密或深入的对话。两人热诚地交谈了十分钟左右即友好地分手,此后这两位作家再未谋面。
虽然大江与村上的生活方式和创作的小说世界迥然相异,但这两位作家所具有的共同点或许比双方乐于承认的都大得多。……这两位作家都在深入探讨记忆与历史、传奇与故事讲述的问题,并都继续深入到情感的黑暗森林,追问作为个人、作为世界的公民、作为日本人的他们到底是谁。
鲁宾还说村上景仰大江,认为大江尽到了作为一位“纯文学”作家肩负的职责,为他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表示高兴。
对于大江拒绝接受日本天皇随后授予的文化勋章以捍卫自己始终一贯的反主流文化立场,村上同样致以敬意。
村上和大江,这两位当今日本最有影响和代表性的作家,一位自称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者,一位是纯粹的民主主义者,两人似乎分属遥远的两极,但骨子里的东西都意外相近。至少在对待历史、对待极权主义、权威主义等封闭性暧昧性社会体制上,两人都是当之无愧的斗士。
2005年6月3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百花争艳万木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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