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被益华公司坑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面前一片泥土。
这一切变得太快了,商店的老本也要赔进去。隋见素一连几天在店内踱来踱去,不吱一声。他老在心里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他们打了我一拳,打了我一拳!”小店主和老婆不停地埋怨见素,不停地擤鼻涕哭泣。夜晚见素要出门去,小店主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红着眼睛说:“你不能跑!不能一跑了事,好好的店让你给毁了!”隋见素反手一拧他的腕子,将其重重地摔在地上,骂道:“你这头笨猪!我有投资,有公证人,我哪里跑?你这头笨猪!”他骂着,嫌脏似地拍打着手掌,走到了街上去。
夜色浓重,星光在头顶闪烁,见素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小心地避开热闹的地方。他很想去找她,但他克制着。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第一次亲吻过她的那棵梧桐树下边,久久地站立着。他闭上眼睛,小声咕哝一句:“他们打了我一拳。”……一会儿,一个黑影走过去──就是那一次遇到的人,伏到垃圾箱上找起东西来。他咯咯地咀嚼着,引诱见素走了过去。见素看着他,伸出拳头抚摸着,像问对方说:“我这一拳怎么打回去?”
黑影用力地咀嚼着,声音越来越响,算是回答。见素转身走了。他这一次故意地往热闹的地方走。他看着那些叫卖牛仔裤的、瓜籽糖栗子的、五分钱一看的、目光无比冷漠。又走了一会儿,他看到一个广场上围了众多的人,横扯的红布条上写了“时代演说有奖比赛大会”。他走过去,正看见有人在台上演讲,大汗淋漓。他耐着性子听下去,直听了三五个。一股热血在胸中沸滚,满身的焦虑和愤慨立刻化为冲动和兴奋、化为拚杀搏击的欲念。他鹰隼一样的眼睛很快看穿了比赛的实质:看谁在规定时间内能够更多地运用最新词汇。他马上去主持者那儿填了简表,缴了五元报名费,然后静等。又是三个人先后演讲完毕,接上隋见素登台了。他一开始就用炯炯的目光扫视全场群众,然后连声设问,新词叠出,把来这座城市前后所得到的最新词汇一口气使用了一千二百多次,又愤怒地拋撒出现在没有但将来可能有的更新的词汇。规定的二十分钟到了,他同样大汗淋漓地走下来。台上有人频频按动电子计算器,于是有人报出了绝对冠军隋见素的演说成绩:二十分钟内共使用新词两千一百多次,其中仅“信息”一词就出现过六百余次。
满场为优胜者鼓掌。见素平静地接过缚着红缎带的三百元奖金,疲乏地往回走去。
洼狸大商店内,周燕燕正在等待隋见素。见素迈进门来,一下子怔住了。手上三百元钱掉在了地板上。
他们紧紧地当众拥抱,不停地亲吻。两个女店员躲到了一盆玫瑰花的后面;小店主夫妇则盯住地板上那缚了缎带的三百元,目光如炬。
古 船张 炜 著
第二十一章
洼狸镇自从开过了承包大会以后就没有安宁过。先是赵多多买来一个小汽车,在街巷上像只矮腿猪一样整天乱蹿,使人们又惊喜又慌乱;接着是“公务员”的出现──她是赵多多从河西聘来的,奇怪的穿著打扮也令人不安;最后是地质勘探队丢失了一个铅筒,而据说铅筒内有一枚小如米籽的叫作“镭”的放射性物质,在勘探工作中至关紧要。为寻找它,地质队报告了公安部门,又请求当地政府配合,张贴布告,说明那个铅筒可是个要命的东西,哪个无知的人如果贪恋铅块,或身体发生恶性病变,或下几代受射线影响而生出畸形的人来。县委马书记及镇委书记鲁金殿都在全镇大会上讲了话,号召谁拣到那个铅筒,务必快快报告。地质队的李技术员就铅筒在会上作了进一步说明:把它丢进水井、埋进土里、藏进草垛,都无济于事。它会长久地作用于洼狸镇,使镇上人生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下一代出现畸形人等等。布告贴了,会也开了,那个铅筒仍无踪影。愁云笼罩了镇子,所有人都叫苦不叠,长长叹气。也许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李知常了。他经过长期的踌躇之后,终于动手设计变速轮了。往日在脑海里旋转的金色轮子而今落在纸上,又化为光滑的木轮,最后变成黑青色的生铁轮子。整个过程都由李技术员和隋不召参与帮忙,铅筒的事情发生后,更复杂的调配安装工作只得暂停。隋不召和李技术员再也顾不得变速轮了,连日来一直在寻找铅筒;隋不召对拣了铅筒拒不交还的人大骂不止。也正好这时李其生病了,李知常放下一切,又到炕前服侍父亲去了。
隋抱朴仍旧为“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看老磨。他近来除了和镇上人有着相同的不安之外,还一直为进城的见素担忧。见素只在进城不久来过简短的一封信,信上称一切皆好,让全家多加保重,他忙一段就回来等等。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信,也没见人。抱朴在弟弟离开镇子时曾反复叮嘱过他:遇事千万不要铤而走险,他一一点头。抱朴现在回想起来,怕是他在搪塞。粉丝厂更了名字,可是老磨屋依旧,粉丝房依旧。不同的只是赵多多有了小轿车,来粉丝厂的客人增多了,宴会一个接一个。紧挨旧厂的空地开始扩建新厂,赵多多又到银行贷了几十万元的款子。小车司机是借来的,后来赵多多用高工资将他长期雇用了。赵多多闭下来让司机教他开车,说“大企业家”哪能不会开车。有一次车子在老庙旧址上盘旋,隋抱朴走过那儿就被喊住了。赵多多让他也坐上车子,说经理要亲自给大少爷驾驾车子,驾不好,翻了车,跟大少爷死在一起也值得。车子在广场上乱扭乱蹦,司机在车外大声指挥,面无人色。赵多多咬着牙,手老在方向盘和一些手柄上抓挠着。车子向着一堵残墙冲去,赵多多“啊啊”地喊起来,隋抱朴一阵眩晕。突然赵多多两腿一蹬,车子向上一蹦,发出了“呜”的一声,停住了。残墙离车子只有一二米远了。赵多多哼哼地笑着,说:“不老实,我就干掉它!”他头上滴着豆大的汗珠,见抱朴平静地望着残墙,就说:“你的招数到底好些,嗯。”
每到了半夜里,粉丝房里就出现了那些杂质淀粉坨子。抱朴知道上次调查组走了个过场,这一回赵多多掺假就肆无忌惮了。抱朴的心一阵阵发痛,他真怕白龙粉丝在国际上的声誉一跌再跌,最后结局凄惨。一连多少个晚上过去了,抱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就直接去找了镇委书记鲁金殿。鲁金殿握住了抱朴的手,说我可是第一次在镇委见到你。抱朴说:“也许因为我是老隋家的人吧,我特别害怕洼狸镇的粉丝在这一辈人手里完蛋。我来找你,不是我变得太胆大了,是我变得太害怕了。”鲁金殿听着,脸色发青。他久久地望着远处,说:“我们镇委多次阻止过赵多多,没有用。上面有人支持他。前一段县委马书记来了,我们向他作了汇报,他说在这个事情上坚决不能妥协!不管是市里还是省里有人支持,都不能妥协!这关系到我们的国际信誉!他让我们镇委尽快搞个材料。”鲁金殿说到这儿用拳头捣着桌子骂道:“有些人他妈的算瞎了眼!县长怎么样?省里的副局长又怎么样?我都不怕!我干一天共产党,就得跟那些王八蛋斗一天!我就不信没人豁上去……”
隋抱朴把余下的时间大都花在算帐上。他拨弄着朱红算盘,不知疲倦。他越来越感到弟弟说的对:这笔帐算得太晚了。他最怕的是听到远处飘来的跛四的笛音。那时候他就会离开桌子,站到院子里久久地张望。这笛音如今是毫无遮掩的一种欢乐,听久了,又会从中听出一丝淫荡之气。抱朴恨不能跑过去折断他的魔笛。从这笛音里,他可以看到小葵日渐消瘦,眼窝发黑;小累累赤脚奔跑,衣不蔽体。在这样的夜晚里他不能做任何事情,也不能安睡。到了白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一眼小葵和小累累。他在所有可以见到他们的地方转悠,结果却令人失望。不知多少天以后,他终于见到了手扯累累的小葵:一切都跟抱朴猜测的一样,她更黄更瘦了,头发又乱又长;小累累似乎更矮小了,两眼灰暗。小葵是领孩子买糖果的,在店门口遇到抱朴,瞥一眼就要离开。抱朴说:“让我看一看累累!”小葵说:“他爸在家等着。”“你和孩子都瘦了!”抱朴又说一句。小葵冷泠地笑了笑,扯一扯小累累走了。
隋不召见到抱朴就谈寻找铅筒的事,他说日子越拖越久,恐怕是无望了。要知道它的底细也许只有耐着性子等上十年二十年了,那时候谁家会生出畸形人;不过已经没有老隋家这个最年长的人了。隋不召嘱咐侄子,让他千万记住,今后无论谁家生了孩子,都要去看一眼。谈过了铅筒,就谈老朋友李其生的病。他叹息说:“李其生大概这一回不行了。郭运去看了,也恐怕不顶事。他是狂病复发。以前犯病都是跳到炕上,手扯炕席,这一回只能满炕滚动。我知道他一辈子的力气耗到今天也差不多了,像熬到根上的蜡烛。狂病狂不起来,也算病到头了。完了,洼狸镇剩下这么一个英雄也要完了……”隋不召谈过李其生,再也打不起精神。抱朴跟他谈见素的事,他才慢慢精神起来。他说:“来信了?没有?嗯。这个好。我早年跑出去驶船,从来也不往回写信。自己在外面闯荡去,做些大事情,做成了再回来见父老乡亲。那时多气派。他去的那个城市我也去过,卖零食的多,还有在十字街口开场子耍枪的。俊气姑娘也多。有一个二十多岁,脚大手大,好。我如今还能想起她的模样来。名字记不清了,大概叫『触儿』……”抱朴打断了叔父的话。隋不召抹抹胡子,小灰眼珠一闪一闪地对抱朴说:“你见到赵多多那个『公物(务)员』了吧?嘿嘿,多多有眼力啊,捣鼓来这么个俊气玩艺。小手小脚葱白一样,走起路来颠颠的。腿真长啊,光是这双腿吧。嘿嘿,我是老了,我不顶事了。早上十年二十年,跑了她!”抱朴听到这儿就站起来,约他一起去看看李其生。
赵多多到粉丝房里转悠时,总是领着公务员。姑娘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每当他们来到时,粉丝房里所有的眼睛迟早都要转到公务员身上。她穿了一条窄窄的粗布裤子,红绸布衣服扎紧在裤子里。小身体紧紧张张,耐人寻味。赵多多走着看着,不时伸手拨弄一下悬起来的粉丝束。他问工人这一班开始做了几个粉坨?浆液好不好?工人回答了,他就对身后的公务员说一声什么。打铁瓢的黑汉在高处拍打着,见公务员走过去,就喊:“嘿!嘿!嘿!嘿!”赵多多仰脸骂一句:“起性?给你用火棍燎燎!”一屋子人哄堂大笑。公务员问赵多多他们笑什么,赵多多说:“笑火燎毛虫。”公务员正好站在了大喜身边,大喜在涮粉丝的时候顺手捣了她一拐肘。公务员又往前走,渐渐挨近了闹闹。闹闹一声不吭地在温水盆边忙着,见公务员背向水盆,就往她绷紧的臀部上撩了一把水。赵多多走出粉丝房,公务员跟在他的身后。刚刚出门公务员就抱怨起来。赵多多说:“那里面流氓很多。”他们到了河边磨屋里。隋抱朴坐在方木凳上没有动,赵多多介绍说:“这是老隋家的大少爷。”公务员伸出手来握手,隋抱朴跟她握了握。公务员笑了,对赵多多说:“少爷就是文明些。”赵多多哼一句:“招数不错。”说着去看运输带上的绿豆,用手捻着。他们出门时,抱朴无意中看到了公务员泛湿的臀部,心中大惑不解。
这天夜里抱朴拨弄着大算盘,有一种空前的紧迫感。这笔帐无限繁琐。算着算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当年使用的是同一把算盘!两笔帐在某一点上相契合了。抱朴站起来,久久地呆立着,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每至深夜疲累了,他就吸起烟来,读那本油布包着的小书。如今这本小书已经磨去了边角,上面满是亲手画上的杠杠圈圈。他读不懂的地方就做上记号,留待再去琢磨。读一遍和读两遍可大不一样,有时候会发现假懂。下面的这一段他已经在一个月中读了三遍,今夜还想读一遍。“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到有这样的生产力潜伏在社会劳动里呢?”──抱朴像过去一样,一读到这里就有些激动了。他在心里对比着“不到一百年”与“过去一切世代”的关系,认为那两个人有着巨大的对比和运算能力。这里面显然有更大更繁琐的一笔巨帐。想到这里他把算盘往一旁推了推,感叹不已。他想到自然力的征服问题,自然而然地一一对应到洼狸镇上去了。他发现“机器的采用”一项,老磨屋刚安装变速轮不到两年;化学的应用在洼狸镇等于没有;“轮船的行驶”如果去掉一个“轮”字,那么必须指出,这在很早以前的洼狸镇是极为发达的;“铁路的通行”,洼狸镇显然没有,全镇也许先后只有四人见过火车;“电报的使用”,没有电报。洼狸镇有个邮电局,可是不能办理电报业务。隋抱朴认为这都是早就应该做而没能做好的事情。那么理解起来就愈加困难,因为镇上没有。没有怎么理解?抱朴绞尽脑汗的就是这个。这牵涉到了极其复杂的问题,他不得不承认。也许他这一生是读不懂了,但他要读到底。他的手瑟瑟抖着拾起火柴,点燃了不知何时熄灭的香烟,又翻开了另一页,寻找着他反复领会过的一段话。
要给基督教禁欲主义涂上一层社会主义的色彩,是再容易不过了。基督教不是也激烈反对私有制,反对婚姻,反对国家吗?它不是提倡用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欲、修道和礼拜来代替这一切吗?……
抱朴怔怔地望着这段话。每读到这里他就是这样的眼神。他又一次问着自己:你不是也激烈地反对私有制吗?回答是。你对婚姻及国家的态度呢?回答是含混模糊的。那么你是否有过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欲、修道和礼拜的思想呢?有没有呢?哪怕是一丝一毫,有没有呢?你是否也过分重视了色彩而抽掉或部分地更改了它的实质呢?你怎么回答呢?
抱朴冷冷地看着那几个问号,额上渗出了汗珠。他无法回答了。他仔细盘查着自己,心上一阵阵灼痛。这多少触及到了他灵魂最深处的东西,让他一遍又一遍筛过那些痛苦、忧虑和欢乐。是的,这要严格地考查已有的一切,考查行为的根源,考查整个的过程。他又想起了见素进城之前的那场彻夜长谈:那里面有追溯、有自我肯定和自我批判、有惶惑。生活没有尽头,那场长谈永远都在继续着……隋抱朴感到头有点涨,就轻轻地合了书页。他走出门来,第一个感觉就是风那么凉爽。接上他看到了含章的明亮的窗子──妹妹正把窗扇打开了,昂首看着窗外的一切,看着星光。抱朴很想和她在这个夜晚交谈一下,但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张王氏的生意萧条得很。不知什么缘故,镇上人好象一下子对洼狸大商店失去了兴趣。装零酒的坛子已经几十天没有添酒,张王氏加入了双倍的桔子皮,还是无济于事。那些喝零酒的老头子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迎着酒香按时奔向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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