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鼓起勇气去面对。
小语,你会原谅我么?我不是有意的。
吴小南靠墙根坐下,捡起地上一张废纸,折起来,折成千纸鹤,然后轻轻放飞。“请把我的心剜出来,因为爱情,我已带来小刀,还有赤裸的胸膛。你满意吗?你还有什么不相信?你把我整个煮了吃吧!”他在心底轻轻地来回哼着这歌,仿佛明白了什么,但眨眼间,这“什么”已被夜色吞噬,手上仍是空空荡荡。心里虫嚼着般,满是悔恨,吴小南静静坐着,又宛若礁石一般。夜色卷起浪花,看不见,却有着一簇簇锋利的刃,从他的脖子与头颅的连结处吹过。人是千疮百孔的。黑黝黝的海面上满是死去了的人的影子。这些影子注定是鱼的食物。
他从头上扯下几根头发,再一一用力拉断。
鱼被制成标本,人的眼赋于它生命。把我制成标本吧,在上帝的手中自由游动。吴小南喃喃自语,睡意袭来。他双手抱膝,头埋下,渐渐睡去。
22
泥埃如云狂风急,红尘汹涌不可敌。扫平南北与东西,始见人生路多岐。千秋岁月说愁意,高山流水颜色凄。惘然半夜惊坐起,此情无法凭栏倚。遥想天上织女衣,悠闲几朵思者涕。回头再看星光迷,黯然神伤长叹息。花开经年为谁忆?芙蓉今日是吾妻。清酒一杯月苦啼,子规杜鹃含血泣。
朴晓德用指甲在墙壁上画着字。这些汉字是甜儿死后他在某个夜里写下的。谈不上是诗,格律并不工整,平仄更欠考究,只能说是一时心绪。他侧过头看病床上的贝壳。污血已被纱布拭去,额头碎发剪去几绺,左眉上粘有一块膏药,脸庞浮肿,侧着。尽管如此,脸庞轮廓仍有凛凛清秀。难怪秦愿要藏之于室,这女人的确称得上美不胜收,令人想犯罪。但犯罪也不能这样蹂躏啊。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要遭报应的。不幸中的万幸,她的伤势并无生命危险,口里的血并非内脏出问题,而是舌头被咬破。脱臼的胳膊已接回原处。骨折的尾指也缠上绷带。胸上大片的青紫虽触目惊心,还都属于皮下淤血。帮贝壳疗伤的那个老医生眼里满是不忍之色。不停进进出出换绷带拿药的年轻女护士,看朴晓德时,眼睛里竟跳动着仇恨。她或许以为这是夫妻性生活不和谐导致的家庭暴力吧。当然,又或许她完全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事,只因朴晓德也是男人,就捎带恨上了。
要不要给秦愿打电话?
朴晓德犹豫着,心里犯起嘀咕。显然,贝壳并不愿意秦愿知道这事。但老婆出这样大的事,秦愿还被蒙在鼓里。好像也不大妥当。朴晓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没电了,已自动关机。贝壳的脸侧在一边,此时似感觉到什么,转过来。两个人的眼神碰到一起。贝壳扭开头,幽幽说道,“谢谢你。好人。”
朴晓德惭愧了,“不,我应该的。”
人,是不能用好与坏这种泾渭分明的标准来划分。黑与白可以成为人的肤色却不能用来评价心灵。心灵是灰色的,行走在无间道,或柔软,或坚硬,或受理性支配,或被情绪驱动,像多棱的晶体,分别折射出夜与昼的光芒。朴晓德心中暗叹,吴小南和他的女朋友此刻也许正在骂自己的娘。
“你安心歇着。”朴晓德不晓得说什么好,双手交叉绞着,目光望向贝壳垂出床沿的伤手,以后还有机会听到她弹的那曲《水边的阿狄丽雅》么?这是一只修长纤细的手,看得出女主人平日里的生活状态,没做过多少家务,指甲修剪得甚是整齐。手背上隐约爬着几条细细蓝蓝的筋脉,透着丝丝凉意。“谢谢你。”贝壳没再说什么,睫毛被几缕看不见的水雾打湿,毛茸茸的,微颤。朴晓德痴痴愣愣地瞅着,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他实在没有勇气说自己是秦愿的同事,又是否要打电话叫秦愿来。他咳嗽声,又咳了声,目光瞟向窗外。昨晚没睡好,被何仁折腾了一宵,今晚也甭想睡了,真是屋漏偏逢雨。
“你叫什么名字?”贝壳望着雪白的墙壁轻轻说道。
她从酒吧出来,准备回单身公寓。秦愿并不知道这所公寓的存在。房子一直空着,没租人。有时闷了,开心了,或难过了,贝壳就上去坐坐,摸摸这,摸摸那,站在窗前眺望四周雨后春笋般冒起来的建筑。隔三差五,贝壳还会来打扫卫生,细心擦去家俱上的灰尘,尤其是那架雅马哈的钢琴,总是擦得锃亮。擦完,弹上几首曲子,《蓝色的多瑙河》、《致爱丽丝》等,弹得最多的还是《水边的阿狄丽雅》。这套公寓是贝壳生活的另一个世界。只有一个男人走入过,他也是这个世界的搭建者。四面八方都是镜子,菱形的,方形的,椭圆的,矩状的,有整堵墙大的,有火柴盒般小的,就连卧室的檫木地板上也嵌有块直径一米的圆镜。
她迷恋镜子,迷恋屋里每一块镜子的每个细节。这些镜子皆有生命,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她毫不犹豫地确信这点。她曾不小心摔坏搁梳妆台上的一面有卡通心形图案的镜子,当时就听见它的哭泣声。她心痛坏了,赶紧找胶水想粘起它,但它碎得实在厉害,粉身碎骨。她粘了好半天,还划破了手指,她还是不能把这些碎片粘回一起。她跑商场去买,跑了几天,跑遍大小商场,最后不死心,又去了批发市场,还是未能买到一个相同模样的。她很难过,其实她心里知道,就算买到了,她还是不会开心。那毕竟不是他带回来的。而屋里所有的镜子都是他和她一起布置。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镜子的边框褪了色,斑驳了,镜面却依然清洁,就像他注视她时柔和的目光,永远也不会改变。
他喜欢给她买衣服,满满的,几大柜。他说她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好看得不得了。她的胳膊,她的腿,她的脸庞,她的臀,她每一根脚趾头上都印有他温柔的吻。他爱煞了她,爱她的性感、聪明、狂野、娇嫩……他说的,她都信。她愿意为他死上千百次。她是如此爱他,甚至因为他名字中的那个“愿”字,而对偶然邂逅的秦愿有了好感,并答应下婚事。
她怎可能没有他?
贝壳从酒吧出来后已泫然欲泣。心底最隐秘的弦被“继续酒吧”的灯光、氛围所拨动。她是无意中路过“继续酒吧”的,进来后,心神剧震,她一眼就瞄见角落里的那架咖啡色的钢琴。那是他家的,摆放在楼梯下,她太熟悉它了。它破了,脏了,角上起了毛,琴盖上多出几个茶杯底的烙痕。他若还在,一定要开口骂娘的。他骂娘时,嘴角老往左上角撇,用的俚语,又急又快,声音却浑厚,还配以粗鲁的手势。她听不大懂,可爱听。她几乎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掀起琴盖,顺手弹起他最爱听的《水边的阿狄丽雅》。她在心底默念着他的名字,祝福他。她没有法子将他的名字启于齿,怕自己承受不了那种晕眩,有了“他”,这个“他”字里面藏着的情意,就已经足够。
他已不在这个城市,去了国外。
他的妻子就在国外,在法国,那个有着凯旋门、艾菲尔铁塔、香格丽榭大街以及各式各样香水瓶的国度。这次刻骨铭心的爱情掏尽了她的五脏六肺。她虽未终日以泪洗脸,时不时仍浅笑嫣然,走路,骑车,上课,朗读,偶尔训诫下不听话的学生,却深深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具躯壳。躯壳可以任意挥霍,恣意妄为,要不就干脆毁灭它,挫骨扬灰,洒向大地,而这两者之间,躯壳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是啊,生命原本就是一场已知结局的狂欢。所有的人在出生时即被宣判了死刑。人的存在,不过是诞生之前的空虚和死亡之后的空虚的一个间歇。这个间歇之所以出现,是因为上帝在打了个盹儿。一切皆毫无意义,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一些人自个造出来的陈词滥调。道德本身即可耻。它是居高临下的审视。
贝壳在他离开后,向学校请过几天假,去方睡醒那。她知道自己来是为了干什么,方睡醒却像不懂的,只是笑,口角噙笑,神情惊喜,请她喝茶,吃饭,逛街,听音乐,然后再请她坐下来,坐在画室那把刷有乱七八糟油漆颜色的木椅上。方睡醒在画布上画了一个黑闪闪的她。她没看懂,但安静地回了学校。也许,这个黑闪闪的女人已经把贝壳那狂暴、渴望堕落的灵魂拿走,放入画布上的几何线条里。方睡醒也是惟一一个见过贝壳裸体,却没未与她有过性关系的男人。或许,正因如此,他们现在还是朋友,互相惦记。
贝壳无法判断清楚自己是迷恋上这种装束、这种行为。原因与结果并不是一条笔直的线性关系,不仅开有分叉,而且还凝结出事与意违等诸多相关成语。吃了摇头丸的人,是没有法子在药劲过去前停止摇动。行为本身会致瘾。或许最初几次确是为祭奠那次死去的爱情,但现在脸上的妆呢?他最恨日本人,他老家是南京人,凡日本的产品一概不买,凡日本的电影一定唾骂。自己在脸上绘眉、扑粉、勾勒眼线时,为何嘴里会咂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意?一切真的都说不清楚。贝壳回头凝视了一会儿酒吧,叹了口气,双手在脸上一阵胡乱抹,她都恨起了自己。她疾步走下人行通道,蓦然,嘴被捂住,瞥眼间,几个少年已一涌而上,她想惊呼,一个嘴上似有圈淡淡茸毛的少年伸手就给了她一记巴掌,少年手臂上有只鹰,还有个忍字……
然后,然后就是现在。
羞辱在自己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终于降临了,而且竟是如此暴虐。为什么自己心里竟然无悲无喜,甚至连那个凶恶的少年也恨不起来?这个备经折磨的躯壳就像不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又是什么?墙壁上这块似有若无的手印抑或仅仅是空气中的一粒尘埃?贝壳努力睁大眼,细长的眼梢细细地挑向鬓角。这让她的脸上透出几丝绝决。枯草、瓦片、碎石总得沉入水里。否则又能如何?人,都是自取其辱。而这“辱”或许也是生命最为深刻的意义。这个社会只有两种存在,压迫与被压迫;也只有两种人,践踏别人的人以及被别人践踏的人。自己做不了第一种人,那只能是被人践踏。既然注定要被践踏,那为何不让自己心安理得去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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