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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1…纷争

叮叮叮!叮!叮叮!

荒草路上人影晃动,刀剑并举,定是武林中人又起争斗。夕阳斜斜地挂在树梢,金色的光芒映出树顶黑色的鸟窝。归巢的乌鸦惧怕树下翻卷的人影、灰尘,始终不敢靠近,盘旋良久,呀的一声向数丈外灰色夜影里的茅屋投去。

突然刀剑声骤急,刀如车轮般不透风地向持剑的蓝衣汉子猛攻,那汉子手忙脚乱,似已不敌,接一刀退一步,退一步骂一句:“好贼婆……贼婆娘!哎哟!”衣衫一下被斩去一截,被风吹入乱草之中。占了上风的中年妇人见状更是极力进逼,一言不发,每一刀都是既快且狠,堪堪取了那人性命,可惜都被他竭力躲过,心中不禁渐增躁怒,手中刀却是越来越快了。蓝衣汉子奋力架开一刀,身形急退,沉声道:“贼婆,且慢!有人来……”妇人怒道:“姓吴的,休要再想诡计,今日若不取了你的狗命,老娘便到菩衣庵剃了头发,永不见人!”手中刀更是不停,疾风骤雨般向姓吴的身上招呼。

“可笑啊,可笑!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十几年了,‘震三山’的吴老大还是这般没有长进,哈哈!”草径向远处几棵矮树后绕过去,落日照出一个瘦高的人来,身后拖了细长的黑影,摇摇摆摆地走近,书生打扮,手中捏着长柄折扇,脸映金光,神色颇是悠闲自得。那妇人并不理会,一味快攻猛打,心中愈是急躁,愈是击敌不着,刀招愈是急速猛烈,空中尽是金刃劈风之声,每一斩落,枯草败叶应声而断,地上刀痕交错,尘土飞扬,气势甚为威猛可怖。“震三山”见状心中也是一惊,不敢直视妇人面目,一边虚接招架,一边退走:“玉妹,今日暂且如此吧,在不相干的人面前,你我闹成这样,成什么样子?大不了你罚我床头长跪,今世再不踏入居云轩半步……”

“非也非也!”那书生摇头睥睨,“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我数载未见,今日符某路经此处,见双鸳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特来问候,怎能说是毫不相干。岂有此理,大谬不然,此言一出,即使你床头长跪,今世再不踏入居云轩半步,也难消你半分罪愆……”

“震三山”怒道:“符子目,我吴三江自家之事,哪用你这腐儒在此乱掉书袋。玉妹,此人不怀好意,你我夫妇先联手杀了他,我再向你赔罪如何?”说罢,挺剑直奔书生而来。符子目蹙眉摇头:“圣人言语怎可唐突……此人不怀好意。子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还是改了吧!”举折扇随手一挥,“叮”的脆响,荡开长剑,显然扇骨乃精钢打造,而且分量颇为沉重。折扇顺势中宫直进,点吴三江的“神封穴”,出手之快实属罕见,吴三江回剑不及,只得双足急踏,向后跃开,哪知折扇微颤,又向胸前“玉堂穴”点到,吴三江心中惊惧,疾呼:“玉妹救我……”,再次向后急跃,胸前已被扇尾触及,登时只觉乳侧剧痛,体内气息大乱,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那妇人“粉修罗”朱玉盛怒未消,先见符子目出言讥讽,又见他举手间便逼得丈夫狼狈不堪毫无还击之力,不禁满腔怒火全倾洒到他的头上,以上势下,挥刀便砍,口中却道“姓吴的,老娘杀你尚且不及,这狗屁‘子曰书生’在此啰唣,先割了他的舌头,再取你的狗命!”符子目见刀势甚猛不敢硬接,侧身让开,折扇疾舒,点向她腕间穴道,不等招式用老,手腕轻抬,折扇平指朱玉颈间,身形潇洒,姿势却极为轻佻,便如公子哥用纸扇托起少女下颌一般。然而,他髭须俱黑早过而立,朱玉也已非花季少女可比。他本就生性刁钻,随手使出此招亦为激怒对方,果然,朱玉口中大声呼喝,手中刀大开大阖,刀法更为威猛。符子目见状也不禁心生惮意,不敢疏忽卖弄,折扇在刀的缝隙穿插游动,或拨或挑,或压或引。吴三江知他意在耗费朱玉体力,等待时机,一举成擒,当下压下一口气,忍住气血,持剑夹击。

符子目见吴三江在一侧伺机偷袭,知他武功无甚精妙之处,当下并不在意,但见“粉修罗”气力虽稍不如前,刀势之凶猛却丝毫未减,实是难缠,当即心生一计,喝道:“吴三江,你躲躲闪闪偷施暗算,算什么好汉!罢了,定是保存体力,等我与尊夫人双双力尽,你好趁虚加害。难道此刻你心中还想着一个人去居云轩逍遥快活么?”方才,吴朱二人交战,符子目已瞧出些许端倪,知道不外男子偷情,妇人嫉妒之类,因此指桑骂槐挑拨“粉修罗”怒气,果然此语一出,朱玉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大吼一声,扭头盯住吴三江,恨不得剖开这个负心薄性之人的胸膛看个究竟。吴三江正双手捧了长剑,皱眉弯腰,曲背屈膝,寻隙挺进,听得一声断喝,转眼看见朱玉面目狰狞可怖,不禁手足一颤,长剑“当”的一声跌在地上。朱玉见自己的丈夫神形猥琐可厌,又想到符子目“一个人逍遥快活”之言,妒火中烧,杀机顿起,挥刀劈向吴三江肩颈。吴三江伸手抄起长剑,接得几招,眼见刀如迅雷急电,一味闪躲只会舍身入险,当下不再退让,剑尖向内圈转,剑柄冲天,瞌开来刀,长剑并不圈回,转身送肩,背对朱玉,手臂反转直刺“粉修罗”咽喉。剑势凌厉,浑没方才不堪一击的模样。

“反背刺!”朱玉撤刀后跃,迟疑半晌,脸上既惊又怒,“姓吴的,你竟然瞒着我私藏剑招!好好好,今日老娘倒要看看你还有哪些家传剑法失而复得!”说罢猱身而上,刀尖凝光,忽地一颤,化作三点寒星,分刺“膻中”、两肩。

原来,当年吴朱新婚燕尔,闲暇之时谈论武功,各以自身所学互相切磋,果然得益匪浅。朱玉自是倾其所有一一演练,吴三江却慌称失传将家传剑法隐瞒了几个厉害的招式。吴家剑在当地颇有名气,吴三江的曾祖即曾凭掌中剑纵横江湖鲜有敌手,可惜后辈未有大智之材,传到吴三江手上,剑招已仅剩十之###,其余只知剑招之名不知剑招之法,有的更是连名字都失落了。因此,朱玉也不以为意。十几年来,夫妇二人朝夕相处,各自所学所会无不了然,吴三江将几招绝技烂熟于心,十几年从未显露,今日情势所逼,不得不出奇自救。朱玉见他突出怪招,顿觉诧异,心念电转已全然明白,心中悲愤直涌上咽喉:原来此人对自己早存芥蒂!

只见吴三江不退反进,正是一招“双打蛇”,耳中只听“叮叮”两声,长剑避实就虚,抢先格开朱玉刺向双肩的虚击,刀身已经偏在身侧,向“膻中穴”的第三刀便无法施展。朱玉身前登时门户大开,吴三江左手成抓,袭向朱玉右腕,长剑横削朱玉咽喉。长剑横过,立时便会身首异处,如此毒辣的招数在咫尺之间施展出来端的可怖。朱玉乍见奇招,一时受挫,心中愤怒、羞愧、惊惧翻涌如潮,此刻竟不知如何躲避了。

“啊!”符子目见面前变故突起也不禁惊呼出声,眼见欺身相救已然不及,当下不暇细想,“哗”一声展开折扇,一股劲风向吴三江背后扇去。吴三江不明所以,惧怕暗器偷袭,只得腾身纵起,只觉一股香气随扇风而过,其他并无异状,手中长剑去势却不能收回。一刹那间,朱玉左足踢出,身子后飘,扇风尽数扑在脸上,惊魂未定,一跤跌坐在地上,半空中一丛长发却被吴三江剑刃斫断,飘飘散散落在地上。符子目喃喃自语:“子曰,子曰……”本想脱口而出:“不用你自己剃发,他便要送你去菩衣庵”,抬头一看,一时竟也语塞。只见朱玉脸色苍白,两眼直勾勾盯着断发,几滴浊泪打在胸前,片刻,一语不发,拾起单刀,一步步向吴三江走去。吴三江见妻子面冷如冰地逼近,每一步都似踏在自己耳鼓,一副铁石心肠竟也起了丝丝惧意,长剑封住身前,不觉连退数步。

朱玉无声无息地突起攻击,每一刀都似用尽全身的力气,直上直下,虽有千钧之势却全无章法可言,显是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这等莽夫一般的胡砍乱劈,在稍具武功之人的眼中简直破绽百出如同儿戏。哪知吴三江自觉理亏,心下生惧,只是一味招架避让,形势立颓,一时不慎,长剑险些被震脱,心忙意乱间冷汗如注。符子目心知朱玉这般打法不能久持,等吴三江回过心神,反守为攻,便会顷刻丧了性命,因此擎扇如棒砸向吴三江左腿胫骨。

吴三江右足踢出,长剑格开来刀,径刺符子目咽下,哪知符子目变招极快,左侧上步,手中折扇由下向上竖起,直戳其右腕。吴三江撤臂回防,恍惚中忽觉“期门穴”大窒,折扇不知怎地竟已乌油油地攻到胸前,急忙运剑侧推,剑扇相交,红黄的火星迸溅,原来天已经渐黑了。吴三江心中一宽:“原来如此,我料这书生没有这般神出鬼没的身手……”只觉唇喉皆燥,双睛干涩,用力一眨之下泪水流出,眼前顿时清楚许多,拨开朱玉砍来的一刀,见她气息粗重,双唇干裂,心道:“这贼婆气力毕竟不能长久,只这书生甚是令人头疼……”故意大声道:“朱玉,原来你早勾引了这姓符的,不知已作出何等丑事!今日在此一同加害于我……可怪我不得!”

朱玉沉声骂道:“卑鄙,老娘杀你便杀你与别人何干,更不用旁人助拳……”一时气粗,后面竟接连不上。当下不再搭话,喘一口气,前跨一步,挡在符子目身前,举刀削吴三江左臂。符子目自觉无趣,冷笑一声撤在旁边。只听得叮叮当当数声响过,朱玉似是不敌,退后两步,略一停顿,再次奋身而上,又是叮叮当当数声,朱玉又一次退后,吴三江趁势趋上,左掌飘出,拍朱玉右肩,长剑同时刺她小腹。哪知黑影一晃,吴三江掌中剑“当啷”跌落在地,胸前“膻中”要穴已被子曰书生符子目右掌按住。

吴三江大惊,自己时刻提防符子目,没想到还是中了他的暗算,怒道:“符子目,我与你何仇,今日几次三番找我晦气?”符子目道:“子曰:‘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你诬我与朱女侠暗中勾结,作些无礼之举,此事不明,有辱我辈士子斯文,还请吴兄说个清楚。”朱玉怒道:“这等小人,跟他费什么口舌!”举刀便砍。符子目挥出折扇,笑道:“嫂夫人莫急,你夫妇争斗生死自与旁人无关,若其中牵连上符某,传扬出去,外人言语不清,符某可有口难辨,还是等我搜到证据再动手不迟。”说着,探出左手二指向吴三江怀中摸索,只觉一物狭长扁平,似是个木盒,心中一阵狂喜。

朱玉见他啰里啰嗦,心中恼怒:“再不让开,连你一块斩了!”手中刀虚砍而下,符子目撤回左手,折扇点出,右手仍抓住吴三江不放。朱玉刀斜向切他手腕,突见折扇暴起,手腕、臂弯、右肩接连剧痛,钢刀再也拿捏不住,头晕目眩,身体脱力一般跌在地上。

“精彩!精彩!”突然一个嘶哑衰老的声音从数丈外传来,吴符二人皆是一惊:“此人是谁?何时来到,竟丝毫未曾觉察!”

只见火光乍起,照出一张皱纹堆垒的长脸。那老者点燃一锅烟丝,烟袋杆里“嘶嘶”作响,咪着眼睛深吸两口,抓起身旁短凳,扛在肩头一颠一簸地缓缓走近。众人见他衣衫破旧,驼背跛足,短凳一头缚了块既长且厚的青色磨石,其貌不扬,俨然便是走街串巷最普通不过的磨刀人,不知他此刻现身有何目的。

符子目上下打量这跛足的磨刀老者,若有所思,突然哈哈一笑,松开吴三江:“今日一场玩笑,还望吴兄雅量,原谅则个,他日相逢,自当补报。”说罢,拱手长揖。吴三江要穴受辖气血凝滞,手足早冰凉麻痹,此时突觉胸前一畅,不禁耳鸣眼花,符子目一番言语竟有多半没有听到,见他正背对那陌生老者冲自己弯了腰作揖,一只手却悄探入怀取了枚豆大药丸吞入口中,心里隐隐觉得事情不妙。又见朱玉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已死去,心中不明所以,更添惊惧,一闪念间举掌向符子目后脑便砸。符子目尚未起身,听得掌风扑到,不退不闪,踏前一步,挺身站起,吴三江一只胳膊便落在自己肩上,伸左手搭住他臂弯,不等其另有所动,一股真气已从“曲泽穴”传了过去,同时右手托他左肘,笑道:“有劳吴兄……”情形便如吴三江扶他起身一般。吴三江乍见符子目快速无伦地贴到眼前数寸,右臂已然受制,心下大骇,左手接着击出,突觉右臂弯一阵酥痒,紧跟着体内烦躁尽去,暖洋洋地舒服至极,竟再使不出半分力气。符子目此刻距自己只有数指,呼吸可闻,见他面露微笑,举止大异于前,心中既惊又惧。

符子目放了双手,转身便走,低声道:“来人厉害,吴兄快逃!”随即大声吟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语气颇为惋惜。吴三江精神一振,拔足待行,看见地上朱玉尸身,望望两边符子目和那跛足老者,一时犹豫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符子目刚走出数步,眼前人影一晃,那跛足老者竟已拦在前面,身法之快真如鬼魅。那老者笑道:“这书生,你可认识老瘸子?发发慈悲,照顾一下老瘸子生意如何?宝刀宝剑,金钩玉钩,管保打磨的明镜一般。”符子目浑没了潇洒飘逸之态,神色尴尬,展开折扇不停摇动:“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又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晚生见识浅陋,自忖未曾与前辈谋面,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磨刀老者见他满口酸文,折扇打得啪啪山响,阵阵香风扑面而来,如同女人脂粉,顿感厌恶,冷冷地道:“既不识得我老人家那就罢了,留下那物事滚开了吧!”符子目道:“不知前辈要晚生留下何物?晚生除了一本线书,几两碎银,其余别无长物。子曰:‘君子忧道不忧贫’,些许身外之物,前辈尽可拿去。”说着,解开长衫,双手捧出,果然如他所说只有几两碎银,一本线书。老者见他心生惧意,所言定然不虚,心道:“看来那物事尚在姓吴的手中……”转脸看吴三江,见他正抱着朱玉尸身向树林中走去,正要飞身赶上,瞥眼间突见符子目目光游离,盯着那本线书神色不定,不禁心中起疑,大喝一声,手中烟袋飞出,正中吴三江后心。其时两人相距已甚远,吴三江却扑地便倒就此不动。磨刀老者掷出烟袋,身形未转,肩上板凳已斜向符子目腰间推去,符子目腾手自救,便在一刹那,线书已到了那老者手中。

老者见线书甚厚,看封皮原来是一本魏时何晏所编《论语集解》,信手翻开一页尽是子曰诗云、之乎者也之类,并无奇怪之处,抬头却见符子目神态忸怩,莫非书中另有夹带?捏住书脊一抖,立刻落下几页,老者手腕翻处,尽数吸于掌内。托起观看,见每一页上都画了一对赤身男女,或坐或卧,原来是描绘云雨之事的春宫图。每一幅都绘得精致至极,画中人个个媚眼如丝,态酣情迷,看得人目驰神摇,也不知纸上熏了何种香料,异香入鼻,更是让观者血脉贲张,不能自持。

磨刀老者哼了一声,随手掷之于地,心中更是大为轻蔑。符子目弯腰捡起《论语集解》,连那些图画一并收入怀中,口中兀自解嘲:“食色,性也。这个,那个,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

磨刀老者走到吴三江身旁,翻过他身子,见他脸上沾满血迹泥土,唇裂眼突,甚是可怖,料是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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