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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矿上没有邮政所,也没有设置邮筒。在离矿六里远的一个农村集镇上,才有一个小小的邮政所。宋长玉把信抄好,反复读过,步行向邮政所走去。他想借杨师傅的自行车骑一骑,觉得把杨师傅叫醒不合适,就没有开口。来到镇上邮政所,他才临时买信封,临时在邮政所的柜台上往信封上写字,而后贴上邮票,把信投到信箱里去了。每次投信他都小心翼翼,像是怕把他的宝贝信件摔疼似的。当听见信件落入邮箱啪地一响,他心头似乎也响了一下。每天在邮政所上班的只有一位看上去五十来岁、戴老花镜的邮政员,把邮票贴好后,他本来可以把信直接交给邮政员。邮政员在邮票一角砸上一个邮戳,信件随即就可以进入分检投递程序。他之所以舍近求远地投进钉在门外一侧墙上的铁皮邮箱里,是他实在不忍心看着邮政员当着他的面,用铁质木柄的邮戳在信封的脸上重重砸那么一下。还有,他担心养成职业习惯的邮政员在砸下邮戳的同时,会顺便朝信封上面的发送地址和收信人看一眼,那样的话,邮政员说不定会怀疑他的动机:这里离乔集矿这么近,干吗还要写信呢?他的信是匿名的,他想把自己本身也隐藏起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写信发信的人是哪一个,包括素昧平生的邮政员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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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接触

第三封信寄走第五天,宋长玉给唐丽华写了第四封信。不多也不少,每封信之间相隔的时间都是五天。这个时间是宋长玉计算过的,除去信在路上走的时间和矿上通信员收发信件用的时间,他留给唐丽华看信的时间大约是三天。三天之后,下一封信又到了唐丽华手里。如信件太密,唐丽华看信不会太仔细。信件太稀呢,让唐丽华等得时间太长也不好。这样不稀不稠,像机器齿轮上的等距离的齿子,齿齿相扣,两个齿轮才会一同转起来。

在第四封信里,宋长玉郑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还注明了他所在的采煤三队。等唐丽华看罢这封信,他觉得自己可以浮出水面,可以与唐丽华正面接触一下了。

也是宋长玉设计好的,每封信的内容各有侧重。这封信他着重写的是对煤炭工业重要性的认识,表的是当一名新时代合格矿工的决心。信的调子也得激烈高昂起来。仿佛唐丽华是他面前的一面旗帜,他在举着手对着“旗帜”庄严宣誓。

宋长玉这样以书信作武器,一次又一次向唐丽华发起进攻,是他看重信的功能,也相信信的力量。古往今来,人们之间的交往靠什么,一是说话;二是文字。两者相比,他以为使用文字显得更高雅,更含蓄,更美好,也更富有魅力。每一个字都经过几千年的风雨,几千年的修炼。一笔一画里,都浸透着前人丰富的情感,和高超的智慧。按宋长玉的想象,前人定是为了传递爱意,才创造了文字。不把文字接过来在书信中好好使用,岂不是辜负了前人,也辜负了文字!由于语言和文字的长期使用,人类不仅生活在语言和文字里,在人类的遗传基因里,似乎也继承了语言文字接受和传递信息的本能。试想想,谁不为接到异性的书信而欣喜,谁不为阅读求爱的书信而欢愉呢!恐怕唐丽华也不会例外吧。宋长玉听说过,有的小伙子在马路上就可以拦住一个姑娘,要求跟姑娘谈一谈,或者邀请姑娘一块儿看电影。对于这样的求爱方式,宋长玉觉得也不是不可以。但他只愿意承认小伙子够勇敢的,要是换了他,他决不会那么干。那样是不是太鲁莽了,方式也显得过于原始。宋长玉对自己的写信能力和水平比较自信。在初中和高中,他的功课一直偏科,文科好,理科差。他参加高考,并不像他在给唐丽华的信里说的那样,只差几分没跨进大学的门槛,实际上,他差了三十多分没达到大学录取的分数线。他输分就输在数理化上。现在无所谓了,高中一毕业,数理化基本上用不上了,而文科却可以大大地派上用场。在给唐丽华写信过程中,他把所学的语文知识差不多都调动起来了。他把书本理论联系实际,联系情感,等于单独向唐丽华作了一系列集中演示。至于演示的效果如何,就等着听唐丽华的评判了。

决定在信上署名时,宋长玉想换一种信纸。写前几封信,他用的都是从文具商店买来的信纸。这一次,他想使用矿上的专用稿纸,也叫信签。他见过那种稿纸,每张稿纸的天头都印有红色的夏观矿务局乔集煤矿字样。他还见过矿上的专用信封,信封是用很结实的牛皮纸定制的,信封下方的单位名称也是大红的仿宋印刷体。他对那样的稿纸和信封羡慕已久。他们村有一个在外省某个矿务局宣传部耍笔杆子的人,那人每次往家里写信,都是用那样的以显赫字样标明单位名称的稿纸和信封。宋长玉那时就想,他什么时候能用专用稿纸和专用信封给家里写信就好了,也能给父母争点光,不枉父母生他养他一场。他自己也算没有在人世上白走一遭。在宋长玉心目中,用那样的稿纸信封写信发信,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有着先声夺人的效果。

他选择到矿上的宣传科要那种稿纸信封。宣传科科长在矿上的广播里说过,欢迎大家给矿广播站写稿,给局里的矿工报写稿。倘是要到稿纸信封,除了给唐丽华写信寄信时用,他还要马上给家里写一封信,通过信封信纸让村里人知道,他宋长玉现在也是国家的人了。不过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知能否要到他想要的东西。宣传科的办公室在四楼,楼道宽敞明亮,与井下的狭窄黑暗巷道判若两个世界。走在这样的楼道里,他似乎受到一种莫名的威压,心虚得很,也紧张得很。他两腿发硬,脚上沉重得像是穿了两只下井用的深筒胶靴。他身上发热,后背似乎要浸出汗来。来到科长办公室,科长问他找谁。他说找宣传科。科长问他有什么事儿。他说:“我想写稿子,没有稿纸。”

“你是哪个队的?叫什么名字?”

“我是采煤三队的,叫宋长玉。”

科长把宋长玉的名字念了一下,又问:“你是新来的农轮工吧?”

农轮工是农民轮换工的简称,不管是简称还是全称,宋长玉都不喜欢。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还得承认:“是。”

“你以前写过稿子吗?”

“写过。” 宋长玉额头上冒出了汗。

“给哪儿写的?”

“局里的矿工报。”

“矿工报采用了吗?”

“我刚把稿子写完,想抄写一遍,才想起来没有稿纸,也没有信封。” 宋长玉头上的汗流下来了,他装作挠头发,顺便用手掌把汗擦了一下,擦得满手都是湿的。他没想到科长会审问般地问他这么多话,他有些顶不住了。科长若继续问下去,他恐怕就编不圆了。

科长在椅子上坐着,屁股始终没有离开椅子。办公室里本来还有一把空椅子,科长没有让宋长玉坐。科长甚至没让宋长玉走近他,只把身子稍微侧了一点,向站在门口里边水泥地板上的宋长玉接连发问。科长总算笑了一下,说:“我看这样吧,你把稿子拿来给我们看一下,如果我们觉得可以,会给你发稿纸的。不是我们不相信你的写稿水平,凡是向上级新闻单位发送的稿件,都要通过宣传科的审查,这是矿上的规定。”

宋长玉知道,想要到稿纸和信封是没戏了,他的情绪迅速低落下来。他在井下多次听工友们说过,矿上那些当官的都是老爷,一个二个架子端得比井架还大,跟他们打交道难得很。都是因为他心存侥幸,一时冲动,才厚着脸皮来跟当官的张口要东西。一跟当官的打交道,他果然受到了质疑,心理上受到了打击。这使他再次意识到作为一个农民轮换工的临时性身份,并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是多么卑微。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一个受矿上雇佣临时到矿上挖煤的嘛,还想使用矿上带红字的信纸信封,你做梦去吧!受到打击的宋长玉,自尊心有所反弹,有所抵抗,他心里说,你不就是一个科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什么话都不愿跟科长再说,也没说礼貌性的告辞话,脸一扭就走了。

科长大概看出了他的不高兴,在背后对他说:“我们等着看你的稿子,欢迎你以后多写稿儿。”

宋长玉没回头,心说,写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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