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不厌其烦的追问之中谢雅斌宣布旅行结束了。然后是火车,每个人进入火车厢时都忙于睡觉,仿佛他们已经有好长时间没睡觉了,就连肖兰也在火车的轰鸣声中睡着了。刘庆祥却无法入睡,他又一次被气味窒息着,他无法入眠,他抗拒着火车并告诫着自己,今后绝不乘火车旅行,绝不加入火车的队列,遭遇火车的味道了。这样一来,他反而睡着了,当火车静止下来以后,他抖落身上的游絮般的思绪,人总是在疲惫时又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
而此刻,他和肖兰同乘着一辆出租车。肖兰说,她想去看看她的小表妹,那个堕胎的女孩子租了一间小屋子,她想永远地离开小县城,她想告别原来的生活,所以,她租了一套小屋子。
肖兰问他愿不愿意跟她一块去看小表妹,他拒绝了。他想回去睡觉,好好地睡一觉,然后明天就上班。
他乘着电梯上了公寓楼,终于回到了自我的空间,他拉上窗帘。就这样,刘庆祥回到了作为一个单身男人的世界。进入了这个世界以后他很快就想不起来那个在海边纵身跳海的、肩披波浪似长发的女人身影。突然,睡梦仿佛被掐断了,因为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已经到了半夜,是谁打来电话呢?他钻出了被子,是一个听上去变得遥远的声音,他搜寻着记忆,然而记忆是多么的有限啊。
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女人的形象,他不断点头,似乎是在回忆,实际上是在追问你到底是谁?现在,声音又变了,仿佛魔法,话筒中出现了肖兰的声音,她笑着说:“刘庆祥,吵醒你了吧,我变了变声音,你就无法确认我了,我是在试一试你,试一试那口红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明白了,这个午夜伸及他的耳边,破坏了他睡眠的声音,原来是一种伪装式的、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声音来蒙骗他的。他感到好笑,直到如今,肖兰依然不相信他的故事,肖兰依然借用口红之事来折磨自己。然而在眼下,睡眠才是重要的,他睡到了上午十点半,睁开双眼,并确认自己已经回家了,已经结束了旅行生活。
一个拎着箱子的女人站在刘庆祥公司的门口,她肩披着波浪似的长发,正准备朝着公司的玻璃门走去。刘庆祥的眼皮跳了一下,他以为是幻觉,是旅行生活带回来的后遗症。他没有理会正朝着玻璃门走过来的女人,埋头看他的业务订单,然而,那个女人已经走到了他的办公桌前。
这不是在南方海边的沙滩留下来的后遗症,也不是已逝故事的记忆,而是现实,现实告诉他说,那个女人又回来了。然而,在这个现实之中,女人并没有捧着酒瓶,坐在空寂无人的楼梯上喝醉酒,女人也没有披头散发地朝着大海沙滩走去,走到一个无人处,走到一块岩石上,然后俯身跳入大海。在这个现实之中,女人仰起有些苍白的面孔突然对他说:“我已经从从前生活过的地方走出来了,我辞职了,我想在这座城市生活上一段时间……我想请你帮我租一套房子,我刚下飞机……我对这座城市缺乏了解,我不知道去哪里租房。”
刘庆祥愣了一下,她的突然出现使他始料不及,就像一幅风景图片从已逝的时间中又被风飘到他眼前。他无法摊开这幅色泽忧郁的图片。
他驱车带着她去寻找出租房,她坐在他旁边,他们寻遍了好几家出租中介,终于寻找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她拎着箱子在自言自语,“现在,我可以真正摆脱他了,我爱上一个已婚男人,不久之前,他带着我作了一次告别似的旅程……你看见我在楼梯上渴酒时,正是他舍我而去的时候……这个时刻已经结束了。这正是我离开从前那座城市的原因。”
刘庆祥明白了,这个女人喝酒解愁也好,纵身跳海也好,吞咽大量的安眠药也好,都是为了解脱。一个女人陷入了如此深的困境,竟然是为了解脱对一个已婚男人的恋情。
很显然,这种愚蠢的方式很可笑,这说明这是一个爱走极端的女人,走极端是许多女人的风格,眼下这个女人走极端的时候就为自我绘制出以上的图片,可笑的是刘庆祥看见了这一幅极端的图片,他被牵引进去,他的名字、地址、电话已经被这个女人填写在记事本上,所以,女人在寻找另外一个极端的时候想到了他的存在。
第二章 异类的翅膀 2(2)
她叫方薇薇,一个女性味很浓郁的名字,在她走上另外一个极端时,她辞去了已有的工作,告别了与一个已婚男人发生恋情的城市。她拎着箱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对他充满了信赖,因为这个男人在她已经告别生命的时刻毫不犹豫地挽救了她,给予她第二次生命。
走上极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仿佛走上了钢丝绳。走在钢丝绳上的人并不知道这钢丝绳很危险,在摇晃,只有观望的人看到这种危险的处境。方薇薇选择了一个柔和的极端,抵达了刘庆祥面前,她对他说:“在这座城市你是我唯一认识的朋友,所以,只有你才能帮助我,所以,我找到你,你确实又一次帮助了我……”她的眼里闪着一层明亮的泪花,这是容易走极端的女人固有的本能:她们容易被场景所感动,她们容易被场景所毁灭。
第二章 异类的翅膀 3
从谢雅斌的脸看上去,看到的只有惊讶和费解。这是他站在医院的检验室窗口呈现出来的一张脸。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想告诉自己:王素萍是复杂的人,她并非你所想象中的那样单纯。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清澈见底的湖泊,她历史的镜面中呈现出男人和性的迹象。
在谢雅斌看来,任何清澈如清泉的女孩子一旦接触男人就会变得莫测高深起来。因为男人会使一个清澈如水的女人失去单纯的外形和内心。男人会毫无休止地往一个女人的胸膛里填满沙子和草絮。尽管如此,当他选择她为旅伴时,竟然看重的是她的单纯。单纯是什么?在谢雅斌看来,在自己所向往的单纯里,女人的单纯应该像白皙的脖颈,纤细而动人地伸直,而不是困难地扭曲着布满了细密纹。他显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那张从检验窗口递出来的白纸上的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王素萍不为人知的另一件事。
他想猛地揭开这件事件,他想远离开这座医院,就是这座海边的医院否定了他对一个女人的幻想,推开了他曾经产生过的隐隐约约中看见的乌托邦之乡:那乌托邦是一座海滩,他带着一个毫无历史之重的女孩子轻盈地散步,他想用这种方式推开女友露水长久以来覆盖在他体内的一顶帐篷。
他作出了一个突然的决定:终止这场旅行。他本想解释,然而,他一说终止,就在熊来、刘庆祥脸上看到了一种共同的东西:他们好像累了,他们像他一样想尽快地终止这场旅程。
于是,火车的轰鸣又带来了一夜的昏昏欲睡,然后是月台。无论你走得多远,最终还是要回到原来的地方,这就是现实生活的标志。
谢雅斌叫了一辆出租车把王素萍送到她姑妈所住的小区,因为王素萍想把工艺品带给姑妈。然后,谢雅斌回到了咖啡屋,他刚放下旅行包就接到了露水的电话。这是露水到巴黎以后第一次给他来电话。
他显得有些漠然,在这样一个时刻,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怀有芥蒂,她们要么像露水一样时时刻刻地现出姿态,那是一种挑衅的姿态,那是一种被异国所笼罩的姿态,那是一种高傲的姿态;而像王素萍这样的女人看上去毫无姿态,却隐藏着令人惊讶的历史。在王素萍战栗时的一个夜晚,谢雅斌看到了这种毫无姿态的历史。
他冷漠地挂断了电话,他不想跟露水调情,现在,他一点调情的情绪都没有。而在他的咖啡屋里,却到处弥漫着调情的味道。他绕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跟这里调情的味道不合谐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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