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有不少朝臣,谏议齐王殿下坐镇神都,但皇帝陛下并不纳谏,道大哥英年早逝,四弟为其在世的唯一同母兄弟,当出入同行,此去南征,兄弟齐心,共为大殷江山而战。
依皇帝陛下如今这脾气,被私下授意谏议此事的朝臣们,在劝不动皇帝陛下后,也不敢再多劝什么,纷纷熄了火,就连太后娘娘在此事上,都拦不住皇帝陛下,旁人还有何可作为呢,只是见之前疯疯癫癫、沉迷于炼香一事的皇帝陛下,忽像振作了不少,将一应朝事安排得妥妥当当,领军进发,那意气风发的劲头,瞧着颇有几分似是平定乱局、尚未登基之时,那时的皇帝陛下,尚不知妻子身亡一事,大权在手、江山将得,可谓是北境第一得意人,哪里是后来御座上那个失意疯癫的鳏夫呢?!
……如今复又意气风发,陛下这是,终于……走出了丧妻之痛?
世人多不知此次南征内情,哪怕身居朝堂之高,唯有寥寥几人,知悉皇帝忽又振作的缘由,对此缘由,齐王宇文沨每见皇兄一扫先前颓丧,征心似箭,心中便忍不住感慨,一个大哥,一个二哥,此二人这等人物,却都难敌一袭石榴裙,所谓倾国倾城,并非虚言。
但,于他宇文沨,倾国倾城,唯色而已,色字,可赏焉,可玩焉,终归只是玩物罢了,真正该紧紧握于手中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势,倾国倾城虽好,但也有容颜老去、白发苍苍的一天,唯有权势,毕生紧握于掌心,才是永恒。
如此想着的同时,他也在心底,感谢这份倾国倾城,感谢因她的存在,从前他暗中可借此屡挑争斗,如今,也可以她为引,将北境的皇帝陛下,送上一条身败名裂的死路。
……从前再怎么疯疯癫癫、亦未误国的北殷皇帝,这一次,真要为一女子,成一昏君,昏聩而死,他特意命他随行,监管在身边,固有防他这弟弟,留守神都城褫权之意,但其实,在某方面来说,如此命他随行,也是称了他的意了。
……原本有一法子,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简单许多,却因妇人之仁,不得施展,迫得他不得不生造出萧观音身处南国之事,辅以种种“证据”,将此事传入二哥的密报网中,在征途上设好陷阱,引得二哥一步步踏入,将一切皆已布好、展望着大好未来的他,有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样一个旖旎难忘的春月夜,想起在淡蒙月色下,他曾遇见一白狐,曾捡起一只莹白的玉珠耳坠,想起他曾想着有朝一日,要将这只狐,圈养在金屋之中,叫此人间绝色,从此只为他一人所赏。
……但大哥行事,出乎他之所料,生前既不可得,死后共赴黄泉,曾经,毫无弱点的大哥,在他心中,几是坚不可摧,后来倾颓如山倒,叫他为之深深警醒,向权之人,不该为情|色所迷,他于心中,深深告诫自己,决不能再步大哥后尘。
……也应不会了,倾国倾城都已不再,天下间还有何人,可动移他心?!
散着黯淡星子的沉沉夜幕,倾压着灯火熹微的连绵营寨,于夜色中信步闲走的宇文沨,走至帝帐附近,见帐内灯火通明,皇兄的身影,黑沉沉地映在帐上,他人在帐中,负手踱来踱去,似难安眠。
……如此夜深未眠,想是在为不久后与妻子的团圆,欢喜到难有睡意,只那团圆,实为幻影,这般一想,他倒有几分可怜这兄长了……
……也不知,他这兄长,与他到底是否是一母同胞?
是也罢,否也罢,终归都与父王和大哥一般,打下万世基业,终为他宇文沨,做了嫁衣裳。
自北境崇宁县,被救劫至南国,约莫二十月的时光里,萧观音一直被拘在这方雅苑里,未曾离开,一日,已是初秋时节,庭中枫树略染红意,于室内弹罢一曲箜篌的她,曲罢,出神孤坐许久,方注意到地上落有一道人影,她侧身看去,见是站在室外的阿措,周身沐拢在暮光之中,不知是何时来的,已在此处望听了多久。
“你想出去走一走吗?”
在见她侧首看来后,他轻轻地问了她这句话,黄昏时的秋日暮光,澄澈地落在他的眸中,他唇际微弯,有淡淡笑意浮起,干净剔透,如秋阳下的一捧清澈泉水,日照见底,不含半点杂质。
自被拘在这处雅苑,萧观音一直未能踏足外出半步,每日所见,除了时不时过来的阿措,便只有那四五名苑内侍女,在如金的暮光中,第一次随阿措走出此地的萧观音,方知苑外竟有重兵重重把守,阿措说是带她出去走走,但却引她上了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看着就不似普通人,而似兵卒,随着马车一同离开的,是一列列的便装卫兵,饶是萧观音对军国之事再不敏感,也能感受到这份极不寻常,之前她以为她被秘密拘在此地,只是阿措一个人的事,但这般看来,一直以来,都不是……
感觉有大事将要发生的萧观音,难抑心中惊惧与迷茫,看向与她同坐一车的阿措,这一唯一可为她释惑之人,但阿措并未为她解释什么,只是如当年在家中青莲居时,淡笑着对她道:“不怕”,那时,仍是哑侍女的阿措,一笔一画地,在她掌心写下了这两个字,时隔多年,他亲口对她说出,目光清澄,似仍是当年的少女,素日眼中,只有她一个人。
虽未从阿措口中得知此行去向,但对南地地图城名等,有一定印象的萧观音,通过一路车马走停过的城郭之名,判断出,车马是在向北走,愈来愈靠边城,从偶尔传入车中的南地百姓私议声中,她知道了北军压境、宇文泓亲自领兵一事,南地北地近年来战火频频,战场风云再起,不是什么特别之事,但在这种时候,南国独孤氏的军士,押着她往边城去,令她不由感到心揪起来。
……独孤氏是要用她对付宇文泓吗……阿措……到底要做什么?
一夜,歇在驿站,心事沉重的萧观音,自是难有睡意,一盏孤灯相伴,独坐窗下许久,直至夜半三更,都未入眠时,忽听外面有厮杀声响,不多时,两道鲜血唰溅在窗纸的下一刻,房门被人用力震开,衣上面上,皆溅有鲜血的阿措,也不与她先多说什么,直接拉着她的手,将她带离了夜色中一片混乱厮杀的驿站,他带着她,上了一辆马车,在前拼命驾车,驰离此地,她坐在车厢中,见厢内放有干净衣裳、干粮、水囊等,像是阿措早已准备好的,旁还有用软布包束着的一尊瓷坛,似用来装盛先人骨灰,阿措似对之极为看重,为防其在颠簸车程中,有所损伤,将之包裹得极其严密。
但,包裹得再严密,还是因在夜色中疾踏的车马,因越发崎岖的路程,而颠簸摇晃地磕碰上了车壁,紧张地一回首时,阿措见萧观音将那瓷坛抱拿起来、抱在怀中,夜色淡灯中,他与她看了一眼,再回过头去,用力扬鞭,催使马儿驶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临近目的地的山脚时,他将车具焚毁,令马驮物,带着萧观音进入深山隐匿踪迹,她跟着他,并不多说什么,不问什么,他知她是在等,等他自己主动说出来,就像之前一样,这样的等待里,有着对他的信任,即使因他之故,她被困南国近两年,可她依然对那个伴她多年、同样也骗她多年的阿措,抱有信任,这样的信任,令他惭愧难当。
他负她两次,一次在雍王府时,她身陷危险至极的谋杀冤案中,生死悬于一线,急需救助,他却因骤然得知母亲依然活着的消息,放弃了拼上一切去救援;又一次在崇宁县,他本意为救她,但却为那个人所知晓,又一次敌不过母亲在那人手中的事实,他将萧观音秘密劫回了南雍,令她与家人分别近两年,近两年的时间,他令她不得自由、不得欢颜……
如今,母亲已去,再没什么可牵绊他,他不愿母亲葬留在那人身边,母亲一生清傲,皆为那人所毁,他惟愿母亲永生永世,再不与那人相见,银杏清秀沉韧,为母亲生前所喜,将母亲葬在山中银杏树下的阿措,于心中与母亲默言,在此无人相扰,也并不孤单,很快,她的孩子,就将来陪着她,再不与她分开。
萧观音先前已有猜测到那坛中之人,应是阿措的母亲,在他之前告诉她他的身世后,她心知,这世间,应再无一人,能令阿措展露出这般思伤之情,在葬好生母后,他携她向银杏树后的小屋走去,此处,为深山中一别有洞天之地,一段平整开阔地势上,后山前水,中筑一座小屋,看着已在此深山中,寂立多年。
是夜,阿措向她坦诚了一切,告诉她他的生父——南国之主独孤景,究竟想利用她做什么,十座城池,这是独孤景为她贴上的价码,向一疯帝索要,在传说中,他的疯病,一日重过一日之时。
“……你觉得,若真按那个人的计划,宇文泓他,会愿以十城相割吗?”
夜谈结束、阿措离开前,问了她这样一句话,萧观音未回答,她心乱得很,唯一清楚的是,以目前局势,以她身单力薄,难以越过边界,回到北境,却不想,她难以跨越天堑,翌日,他便来到了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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