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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第1页)

游戏·平等·墓地

一、游戏,摆脱时间的刑役。

设若我们不管为了一个什么目的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坐火车去,要在火车上度过比如说三天三夜。我们带上吃的、喝的,以及生命72小时所必需的用物,要不就带上钱以备购买这些东西。当然,此前我们先买好了车票,就是说我们的肉体在这趟车上已经确定有了一个位置。此外我们还得带上点儿什么呢?考虑到旅途的寂寞,带一副棋或一副牌,也可以是一本书,或者一个可以收听消息的小机器……很明显,这已不是活命的需要,这是逃避、抗拒,或者说摆脱时间空洞的需要,是活命之后我们这种动物所不可或缺的娱乐。如果没有棋没有牌没有书没有消息,有一个彼此感兴趣的对话者也行,如果连这也没有,那么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还可以在白日梦中与这个世界周旋,一个超凡入圣的人还可以默坐诵经以拒斥俗世的烦恼。但所有这些行为都证明了一个共同的起因:空洞的时间是不堪忍受的,倘其漫长就更是可怕的了。

据说有一种最残酷的刑罚:将一个人关在一间空屋子里,给他充足的食物、水、空气、甚至阳光,但不给他任何事做,不给他任何理睬,不给他与任何矛盾和意义发生关系的机会,总之,就这么让他活着性命,却让他的心神没有着落没有个去处,永远只是度着空洞的时间。据说这刑罚会使任何英雄无一例外地终致发疯,并在发疯之前渴望着死亡。

我们在那趟火车上打牌,下棋,聊天,看书,听各种消息并在心里给出自己的评价……依靠这些玩具和游戏逃过了72小时空白时间的折磨(我们之所以还挺镇静,是因为我们知道72小时毕竟不是太久),然后我们下车,颇有凯旋而归的感觉。其实呢,我们不过是下了一趟小车,又上了一趟大车。地球是一趟大车,在更为广阔的空间中走;生命是一趟大车,在更为漫长的时间中走。我们落生人间,恰如上了一趟有七八十年乃至更长行程的列车。在这趟车上,有吃的、喝的、空气、阳光以及活命所需的一切条件。但若在这趟车上光有一副牌一副棋之类的玩艺就大大地不够,这一回我们不是要熬三天三夜,而是要度过一生!“无聊”这个词汇的出现,证明我们有点恐慌;前述那种最残酷的刑罚,点明了我们最大的恐惧并不是死亡,而是漫长而空洞的时间。幸好上帝为我们想得周全,在这趟车上他还为我们预备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各式各样的矛盾和困阻。这些矛盾和困阻显示了上帝无比的慈悲。有了它们,漫长的时间就有了变化万千的内容,我们的心神就有了着落,行动就有了反映,就像下棋就像打牌就像对话等等等等,我们在各种引人入胜的价值系统中寻找着各自喜欢的位置,不管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纵使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我们就都能够娱乐自己了。谢谢上帝为我们安排得巧妙:想跑,便有距离;想跳,便有引力;想恋爱,便有男人也有女人;想灭欲,便有红尘也有寺庙;想明镜高悬,既能招来权门威逼也能赢得百姓称颂;想坚持真理,既可留下一个美名也可落一个横死;想思考,便有充足的疑问;想创造,便有辽阔的荒寂;想真,便有假的对照;想善,便有恶的推举;想美,便有丑的烘托;想超凡人圣,便有卑贱庸碌之辈可供嘲笑;想普渡众生,便有众生无穷无尽的苦难……感谢上帝吧,他给我们各种职业如同给我们各种玩具,他给我们各种意义如同给我们各种游戏,借此我们即可摆脱那种最残酷的刑罚了。这样来看,一切职业、事业都是平等的。一切职业、事业,都是人们摆脱时间空洞的方法,都是娱乐自己的玩具,都是互为依存的游戏伙伴,所以都是平等的,本不该有高低贵贱之分。如果不是为了我们这种动物所独具的精神娱乐的需要,其实一切职业、事业都不必,度命本来十分简单,——一匹狼或一条虫那样简单,单靠了本能就已足够,反正在终于要结束这一点上我们跟它们没什么两样。所以我想,一切所谓精英、豪杰、大师、伟人都不该再昧了良心一边为自己贴金一边期待着别人的报答,不管是你们为别人做了什么贡献,都同时是别人为你们提供了快乐(助人为乐,不是么?)最好别忘了这个逻辑,不然便有大则欺世小则卖乖之嫌疑。——当然当然,这也不全是坏,正如丑烘托了美,居功自傲者又为虚怀若谷的人提供了快乐的机缘。

二、平等,上帝有意卖一个破绽给我们猜?

“一切职业、事业都是平等的”,这恐怕只是一个愿望,永远都只是一个愿望。事实上,无论是从酬劳还是从声誉的角度看,世间的职业、事业是不平等的,从来也没有平等过,谁也没有办法命令它们平等。

要是我们真正理解了上帝的慈悲,我们就应该欣然接受这一事实。上帝无比的慈悲,正在于他给了我们无穷无尽的矛盾和困阻,这就意味了差别的不可抹杀。如果没有平凡的事业、非凡的事业和更为伟大的事业之区分,就如同一出情节没有发展的戏剧,就等于是抽去两极使人类的路线收缩成一个无限小的点,我们娱乐的机缘很快就会趋于零了。这便如何是好呢?因为倘若平等的理想消失,就如同一种没有方向的游戏,就等于是抽去一极而使另一极也不能存在,结果还是一样,我们娱乐的机缘仍会很快消失。我们得想个法子,必须得有个办法既能够保住差别又可以挽救平等。于是一个现实主义的戏剧就不得不有一点理想主义的色彩了,写实的技巧就不得不结合浪漫的手法了,善不仅是真,善还得是美,于是我们说“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如何如何我们的精神就一样都是伟大的”。这法子好,真的好,一曲理想的歌唱便在一个务实的舞台上回响了,就像繁殖的节奏中忽然升华出爱情的旋律。此一举巧夺天工,简直是弥补了上帝的疏漏。不过,也不是上帝有意卖一个破绽期待我们去猜透:在现实的舞台上不能消灭角色的差别,但在理想的神坛上必须树立起人的平等。

跟着,麻烦的问题来了:人的平等,是说任何人应该是平等的吗?那,我们能够容忍——譬如说,“四人帮”和焦裕禄是平等的——这样的观点吗?绝对不能!好吧,把问题提得小一点:难道小偷可以与警察划等号吗?当然不能。为什么不能?因为人间这一现实的戏剧要演下去,总得有一个美好的方向,自由的方向,爱的方向,使人能够期待幸福而不是苦难,乃是这出戏剧的魅力所在(且不去管它真否能够抵达极乐世界),此魅力倘若消散,不仅观众要退席连演员也要逃跑了。所以,必须使剧情朝着那个魅力所系的方向发展,把一个个细节朝那个方向铺垫,于是在沿途就留下价值的刻度,警察和小偷便有善恶之分,焦裕禄与“四人帮”便有美丑之别。但是,没有凶残、卑下、愚昧,难道可以有勇敢、高尚和英明么?没有假恶丑,难道可以有真善美么?总而言之,没有万千歧途怎么会有人间正道呢?“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这是一种常常给我们启迪的思想。但是,世上本没有路,是不是抬腿一走便是一条正道呢?当真如此,人生真是一件又简单又乏味的事了。很可能世上本来有很多路,有人掉进泥潭便使我们发现一条不能再走的路,有人坠落深渊便又使我们发现一条不能再走的路,步入歧途者一多我们的危险就少,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于泥潭和深渊之侧就容易寻找正道了。这样看来,证明歧途和寻找正道即便不可等同,至少是一样地重要了。这样一想,我仿佛看见:警察押解着小偷,季米特洛夫怒斥着希特勒(尽管他们不是同时代的人),凡人、伟人、罪人共同为我们走出了一条崎岖但是通向光明的路,共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对称因而分明的价值坐标,共同为这出人间戏剧贡献了魅力。

我想,希特勒当然也曾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任何小偷,都没有理由说他生来就配作一个被押解的角色吧?相信存在决定意识的唯物主义者,想必更能同意这种理解。这出人间戏剧啊,要说上帝的脚本策划得很周密,这我信。但要说上帝很公正,我却怀疑。不管是在舞台的小世界,还是在世界的大舞台,没有矛盾没有冲突便没有戏剧,没有坏蛋们的难受之时便没有好人们的开心之日,这很好。但是谁应该作坏蛋?谁应该作丑角?凭什么?根据什么究竟根据什么?偶然。我们只说能这纯粹是偶然的挑选,跟中彩差不多。但是生活的戏剧中必然地有着善与恶,对与错,也必然地需要着这样的差别和冲突,于是这个偶然的中选者就必然地要在我们之中产生,碰上谁谁就自认倒霉吧。那么这些倒霉的中选者自己受着惩罚和唾骂而使别人找到了快乐和光荣,不也有点舍己为人的意思吗?当然他们并无此初衷。当然也不能仅凭效果就给他们奖励。对极了,为了人类美好方向的需要,为了现世戏剧的魅力之需要,我们不仅不能给他们奖励而且必须要给他们恰当的惩罚。杀一儆百有时也是必要的,否则如何标明那是一条罪恶的歧途呢?但是,在俗界的法场上把他们处决的同时,也应当设一个神坛为他们举行祭祀。当正义的胜利给我们带来光荣和喜悦,我们有必要以全人类的名义,对这些最不幸的罪人表示真心的同情(有理由认为,他们比那些为了真理而捐躯的人更不幸),给这些以死为我们标明了歧途的人以痛心的纪念(尽管他们是无意的)。我们会想起他们天真的童年,想起他们本来无邪的灵魂,想起如果不是他们被选中就得是我们之中的推被选中,如果他们没被选中他们也会站在我们中间。我们虔诚地为他们祈祷为他们超度吧,希望他们来世交好运(如果有来世的话),恰恰被选去作那可敬可爱的角色。我听说过有这样的人,他们向二次大战中牺牲的英雄默哀,他们也向那场战争中战死的罪人默哀。这件事永远令我感动。这才真正是懂得了历史,真正怀有博大的爱心和深重的悲悯。这样人类就再一次弥补了上帝的疏漏(如果不是上帝有意卖一个破绽留给我们去参悟的话),使人人平等的理想更加光芒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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