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的真相一旦揭开,那是要流血的。
*
即便书房里点起了好几盏油灯,坐在里头仍不觉得光亮,窗外已暮色沉沉,天际最后一丝光线眼见着就要被越发狂放的北风吹散了。
段将军额头的汗总算被风吹干了,他起身关上窗户,又替桃夭与罗先添了些热茶,至于他的脸色,从密室出来就没好过,甚至倒茶时手都微微发抖。
桃夭才不管他现在怎样,只顾着跟眼前那两盘味道还不错的茶点拼命,饿了那么久,吃什么都香!
罗先碰了碰桃夭。
“干啥?”把自己的嘴塞得跟松鼠似的桃夭,费力地问。
“你……喝点水。”罗先无奈道,好歹是顶着狴犴司的名头,刚刚的表现也算得上抢眼,可一出来就这副模样,委实丢人。
桃夭摇头,费劲地把糕点咽下去:“肚子先留给吃的。”
段将军端起热茶喝了好几口,才稍微稳住了心神,再看看对面大快朵颐的桃夭,活脱脱一个街市上随处可见的馋嘴小姑娘,实在难以将她与方才在密室中大展身手的场面重叠起来。
“狴犴司中,果真人才济济。”段将军看了她许久,总算是开口了,自密室出来后,他一直身陷欲言又止的沉默。
罗先有些尴尬,敷衍地点点头,马上转了话题,认真道:“将军,此事始末,还要等您细细道来。为求在最短时间‘药到病除’,万不可漏掉一处细节。”
桃夭将最后一块糕点扫到嘴里,也用力点头,含糊不清地说:“能不能说,好不好说,您都得说,治病之根本,须得知病因。有半分隐瞒或是谎话,到头来不过害人害己。”
段将军放下茶杯,微微皱眉,喉咙里似被什么堵住,好一阵子才道:“此事只怕我也记不周全了。”
桃夭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说:“我看将军您正值壮年,就算睡眠差了些,也不至于连这么‘奇特’的经历都记不周全吧?”
“桃姑娘,你也知擎羊大人是来替我送药的。你若是狴犴司新丁,不知我病情,亦不知这药的效用,也在情理之中。”说到这儿,他将视线转向罗先,似在同他求证。
“不可对将军无礼!”罗先先是瞥了桃夭一眼,又对段将军道,“这丫头素日只做些不要紧的工夫,此番也是头回随我出来,并不知这里头的缘故,说话冒失,还请将军多担待。”
“不妨事。”段将军大度地摆摆手,看着摆放在茶案上的药盒,眼神渐渐沉重,重得像要陷进这小小一方木盒里似的,“我曾是一个迫不及待要踢开过去的人。”
桃夭歪起脑袋,故作天真地眨眨眼:“不懂,您说详细些。”
他抬头,环顾四周:“这座龙城院是我一生中无上的荣光,亦是无数人心中至大的羡慕,身为一名算不得优秀的武将,却有此恩赐,我一直心有不安。”他略见浑浊的眼底突然冒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故而为了住得安心,我向先皇请愿,求他除了这座宅邸之外,再赐我一物。”
桃夭赶紧往前坐了坐,不敢错过接下来的半个字。
“我求先皇命朝中能人,为我制一方能抹去三十年记忆的奇药。如此,年过而立,一片空白,我方能安享这皇恩浩荡,荣华富贵。”在心中蒙尘太久的秘密,一朝说出口来,每个字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于是先皇命狴犴司接下差事。药成后,初服甚有效,除了依稀记得自己曾为一武将,我是连自家姓名都记不得了,亏得老樊一直随侍左右,该我记得的皆由他提点告之。然而此药终药性有限,起初需每三年补服一次,后来缩短至每两年补服一次,此药珍贵,每次都由狴犴司遣人亲自送来。近年来都是擎羊大人接手。”
桃夭听罢,又将他打量一番,笑:“想来将军不要的那三十年,甚是不美。”罗先又瞪她,她瞪回去,一脸我没说错的理直气壮。
“不要紧,小丫头嘴快,倒也不是胡说。若是美好,何需踢开。”段将军朝罗先摆摆手。
当事人都不介意,桃夭就更直接了:“那既得了如此好药,将军本该抛却烦忧,心安理得享受这一身富贵才是,怎的堂堂一座将军府却破败成这样,连将军您本人也一脸病容。”
段将军苦笑:“约摸两年前,这药便似失去了药性,纵使我按时补服,那不要的三十年,也如细水浸砖石一般,有重归我身体之势,我甚至记起当年我向先皇求药时的场景,再之前的种种,虽是零星片段,却也扰我心神,乱我方寸。”他停住,扭头看向紧闭的窗户,稍微好转了些的脸色突然又难看起来,“不然,那日我也不至于去了那地方,将那魔物惹了回来。”
窗外已是漆黑,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凶悍的势头似要将窗户都撞破一样,小小一间书房恰似一方孤岛,虚弱地守护着摇晃的灯火与不堪回首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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