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循环又快入冬之际,萨珥去世了。夏季时,她染上一种消蚀肉体的疾病。原本就瘦削的她,变得只剩皮包骨;原本就阴沉的她,变得根本不开口。她只对阿儿哈讲话,但那也是偶尔碰巧两人独处时才有的事。后来她连对阿儿哈也不说话;未了,就那样默然径赴幽冥。她去世后,阿儿哈非常想念她。如果形容萨珥严厉,还说得过去,但她从不曾残酷。她教导阿儿哈学会的是自尊,不是惧怕。
现在只剩柯琇了。
双神庙的新任高等女祭司预计次年春由阿瓦巴斯派来。在那之前,阿儿哈与柯琇两人同为陵墓所在地的治理人。柯琇称呼阿儿哈“女主人”,遇令就得服从,但阿儿哈早已学会不去命令柯琇。她有权命令她,但她没有力气。柯琇嫉妒地位比她高的人,也怨恨自己无力操控的任何人事物,想与她那份嫉妒和怨恨相抗,恐怕很费力气。
从温和的潘姒那里,阿儿哈认识世上有不信神的人存在,尽管这一点吓着了她,她仍接受这是人生事实;也因此,她对柯琇就能采取比较实际的看法,进而去了解她。对累世无名者或神,柯琇内心都没有真正的敬拜诚意。除了权力之外,在她眼中没有一项事物是神圣的。当今拥权者是卡耳格帝国的君王,所以就她来说,这个君王真的就是“神王”,她会对他尽心效力。但她认为神庙纯粹是炫示,墓碑只是岩石,峨团陵墓不过是地底洞穴——虽然可怕,但空虚不实。要是能够,她会终止敬拜空宝座;要是胆敢,她会废除第一女祭司。
就连最后这项事实,阿儿哈也能相当实际地面对。虽然萨珥从没明说什么,但她或许曾协助阿儿哈明白这一点。萨珥罹病之初,尚未完全沉默不语时,曾要阿儿哈每隔几天来病榻前相谈,她告诉阿儿哈当今神王及其先祖的诸多作为,以及阿瓦巴斯的行事方式等等,全是身为位高权重的女祭司应该知道的事,内容却往往不是歌功颂德。萨珥也谈自己的生平,并描述前世阿儿哈的长相和作为,有时也会提到阿儿哈这一世可能遭遇的困难和危险,虽然不太频繁。她一次也没提柯琇的名字,但阿儿哈当萨珥的弟子十一载,只消一个暗示或语调,她便充分了然,并牢记在心。
一待沉郁忙乱的丧礼结束,阿儿哈就尽量避开柯琇。一天漫长的工作与仪典完成后,她就回到自己的独居处;只要有时间,不分白天夜晚,她就去宝座后面的房间,打开活板门,进入黑暗地底,反正进入后都一样黑。她开始对自己的领域进行有系统的探索。由于墓穴特具神圣的崇高价值,所以除了第一女祭司、高等女祭司和她们最信赖的宦人以外,完全禁止任何人进入。别人若甘冒危险擅闯,不论男女一律会遭累世无名者的忿怒击打致死。但就她所知的全部规定中,没有任何字眼提到禁止谁进入大迷宫。制定这种规定毫无必要,因为大迷宫只能经由墓穴进入;而再怎么说,苍蝇需要有规定来限制它们不要投入蜘蛛网吗?
所以,阿儿哈常带马南进入大迷宫的外围区域,好让他也认得通道。马南不太热衷去那里,但一如往常,他服从阿儿哈的意思。她还要柯琇的两名宦人杜比与乌托都晓得前往囚链室的通路及出墓穴的通道,但仅止于此,她从没带他们两人进大迷宫。她只想让绝对忠诚的马南晓得那些秘密通道,因为那是她的,永远独为她所有。其实她老早就开始全面探索大迷宫。一整个秋季,她花了许多天在那些无止境的通道来来去去,但仍然有一些区域她从没走到过。步行追踪这些漫长而无意义的通道网,不停计数已过和未过的转弯和通道,无疑是件非常累人的事,不但双脚疲劳,心思也觉厌烦。但在那些有如大城市街道的地下甬道中,平躺于坚稳的岩石地面上,感觉倒挺美妙。最初建造这些地下通路的目的,不过是想累垮并迷乱进入其间的人,但到最后,必然连护陵女祭司也觉得这些通道说穿了不过是个大陷阱而已。
因此,待日子渐入隆冬,她把全面探索的目标转向宝座殿本身,像是祭坛、祭坛后面和祭坛底下的壁宠、箱柜室、箱柜内的物品、通道和阁楼、圆拱顶下方千百只蝙蝠筑巢的脏空间、当成阒黑走廊前室的建筑基层和底层……
探索过程中,有时她的双手和袖子会沾上麝香草的干甜香气,那是掉在铁柜上约有八百年之久的麝香草,全化为粉末了;有时她的眉毛会被蜘蛛网附着的污物弄脏;有时她会跪在遭岁月摧残的漂亮杉木箱旁一整个时辰,仔细研究箱上的雕刻——这箱子是某君王赠送给陵墓累世无名者的礼物,箱上精巧的浮雕想必出自一位古代艺匠之手,但他早已化为尘上数百年。浮雕上刻了那位君王,鼻子特大、躯体僵直;还刻了宝座殿的平拱顶和廊柱。另外也刻有第一女祭司,她正由青铜盘中吸入药草蒸气,并向君王提供预言或建言。在这件雕刻中,君王的鼻子已断裂不见,而女祭司的脸由于刻得太小,无法辨清五官长相;但阿儿哈想象,这名女祭司的脸就是她自己现在这张脸。她很好奇这位女祭司正在对大鼻子君王说些什么,而这君王是否心存感激?
宝座殿内有几个地方她比较喜爱,好比一个人坐在洒满阳光的房子中,也有比较偏好的位置一样。这建筑的尾端有几间更衣室,其中一间的顶上有个小阁楼,她常去那儿。那阁楼里存放了古代礼袍,供昔日王亲贵族等要员来峨团陵墓敬拜时换穿;这些人来此敬拜,等于承认有个领域大于他们自己的或任何凡人的领域。有时,他们的公主女儿会穿上镶绣黄玉和深色紫水日印的柔细白丝袍,与陵墓女祭司一同起舞。阁楼内藏宝物中有几张彩绘象牙小桌,桌面所绘图样就是起舞情形。她们舞蹈时,君王或领主待在殿外等候,显示当时与现在一样,禁绝男人涉足陵墓土地。侍女倒是可以进来与女祭司共舞,这些侍女身着白色丝袍。但女祭司本人则和现在一样,只穿家纺粗素黑袍,古今如一。阿儿哈喜欢来这里用手指抚摸丝袍,它们虽因年久而略损,但宜人的轻柔触感依旧。礼袍上的珠宝不会消失,由于本身的重量,有些已脱落。这些衣柜有种香气,那香气不同于所在地神庙里的麝香或熏香,它比较新鲜、比较清淡、比较嫩。
在这几间宝物室之中,她往往花上整晚时间单单检视一只箱子,把所有东西看个完全:珠宝、生锈的盔甲、破损的舵柄羽饰、皮带扣、别针、胸针、青铜制品、镀银用品、纯金物品……
猫头鹰不理会她的存在,径自坐在椽木上,黄眼睛或张或闭。屋瓦缝隙透进一点星光,也会飘落雪花,细致冰冷,如同那些古代丝袍,摩挲未了,感觉无物。
深冬某夜,由于殿内太冷,她走到活板门那里,举起活板门,扭身爬下阶梯,而后关上活板门。她静悄悄步入前往墓穴这条她已熟透的通路。当然,她从不带灯火去墓穴那里,有时即使带了灯笼进大迷宫,或夜晚时在地面上行走,只要邻近墓穴,她一定灭掉烛火。所以,她从未看过那地方,就连过去她当女祭司的各个世代,她也没看过。现在进了这条甬道,她照例吹熄手执灯笼内的烛火,然后按照原有步调摸黑前进,却轻松得宛如黑水中的小鱼。这里始终不冷不热,不论冬夏,永远带有相同的凉意及不变的些微湿气。上方的地表,冷冽的冬风在沙漠上猛扫白雪;而这里:无风、无季节,封闭、静谧、安全。
她打算去彩绘室。她喜欢偶尔去去那里,就着昏暗烛光研究墙上奇异的壁画。那些壁画虽屈居地底黑暗却依然突出,画中尽是些生了长翅膀的大眼睛男人,有的安详,有的沉郁。没人能告诉她那些人是谁。所在地的别处没有这种图画,但她自认明了这些图像:他们是不重生的、受诅咒者的鬼魂。由于彩绘室设在大迷宫中,她得先穿越墓碑区底下的大墓穴;这回,往下行经倾斜通道时,她见到一抹淡淡的灰色,一道薄弱的微光,一个远处光线的反射再反射。
她以为是眼睛作怪,毕竟在全然黑暗中,眼睛常常骗人。她闭上眼睛,微光随之消失,再张眼,微光重现。
这时她已止步,呆立不动。确实是灰色,不是黑。边缘淡淡的灰白也清晰可见,而这地方本该什么也看不见,本该举目尽黑。
她向前走了几步,伸手触摸隧道墙角,发现隐约可看见手的移动。
她继续前进。在这黑暗深极的墓穴中,在这不曾有光的地方竟有微光飘邈,真是难以想像的怪事,实已超越让人害怕的地步。她光脚黑衣,无声无息前进。到了最后一个转弯处,她停下来,然后缓缓挪移最后一步,凝目,观看。
眼前是她前所未见的景象。尽管她曾活过千百世,也不曾见过这景象:陵墓墓碑底下这个非由人手所凿而是遭地力掏空的圆拱形巨穴,满布水晶和石灰岩的白色尖柱。这是地底清水自太古以来即长年劳作的所在。屋顶和墙壁闪闪发光,巨大辉煌、精美错杂,使墓穴转化为一座钻石王宫、一栋紫水晶和澄水晶之屋。它们光荣壮美地驱走了万古黑暗。
运作这奇景的光虽不明灿,但对习惯黑暗的眼睛仍是眩目。那是一道柔和的薄光,像是沼气光,它缓缓横越洞穴,把珠光闪闪的屋顶擦亮成千百朵银花,并在洞穴石墙上投射出千百个奇幻丽影。
那道光从一根木杖尾端放射出来,没有冒烟,不会燃耗。木杖由一只凡人的手握着。阿儿哈看见光亮旁边的脸庞,那张黝黑的脸是一张男人的脸。
她立定末动。
那男人在大墓穴里横过来穿过去,走了颇长一段时间。他细心查看岩石带状水纹的背后,仔细观察由墓穴引伸出去的几条地道,但他没有进入那些地道。他的举动看起来好像在寻找什么。护陵女祭司依旧静立不动,她站在通道的黑暗角落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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