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黛西是注定要离开他了,尽管尤金还可以经常去看望她,可这样的机会却一年比一年少了。那个杂货店员做出了他一生中一个大胆的举动,他决定离开这个他献身多年的纺织小城,摆脱整日只需闲坐熬日子的禁锢,躲开棉农们絮絮叨叨的瞎聊。他找到了一份为食品公司旅行推销产品的工作。他的大本营设在乔治亚的奥古斯塔,但是他自己却决定还要继续向南方深入。
这样他就拔起了生命的根,向新的土地进发,去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地位,这就是他送给妻子的新婚礼物——非常大胆的计划。但是,由于他多疑、胆小,加上乡下人怕新事物、新面孔、新的离别,离了家乡就害怕新的生活,这事一开始就岌岌可危了。
“哪儿也不如汉德森这地方啊。”他说,带着自我陶醉、恋恋不舍。他一心恋着这块愚昧、迷信的红土地,因为他就是在这块土地的怀抱里长大的。
但他还是去了奥古斯塔,和黛西在那里租了间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她才21岁的年龄,细瘦的个儿,爱脸红,不过她琴弹得好,弹得绝对准确,像是经过训练似的,手指弹上去柔和舒缓,只是缺乏音乐的想象力。尤金对她的印象从来就不是很清晰。
她结婚后的那年初秋,甘特带着尤金,一路风尘赶到奥古斯塔去看他们。两个人内心里都按捺不住地激动,父子俩挣大饥渴的眼睛,恨不得把眼前景色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下来:斯巴藤堡昏沉沉、热烘烘的编组站;支线上去奥古斯塔的破旧的车厢;秋日下烘烤的大地;起伏的山脉和大片的松树林。甘特久没出门了,这下子一直涌动的激情得以迸发出来;对尤金而言,圣路易的经历已成了模糊的回忆。但他的脑海里总闪现着富饶美丽的南方的图景。这种对南方的感情,甚至超过了他对北方迷人的冬天的向往。阿特蒙冬天只下一两场小雪,他们常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跑到陡峭的山坡上去溜冰滑雪,恨不得奔向北方,迎着雪夜风暴,痛痛快快地驰骋疆场,然后得胜班师,享受只有在南方才有的四季温暖如春的温馨。
他初见奥古斯塔,眼里看到的不是平平淡淡的色彩,而是像一个人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户,眼前出现了绚丽多彩的世界;像一个长期关在狱里的人突然迎来了鸟语花香的清晨;又像是陶醉于书本里的神奇幻境的人,在现实的旅程中一一得到了证实——这就是他眼里的奥古斯塔,尊贵、美妙。
他们去了两个星期。这次经历,他记得的主要有:前不久的一场大水留下的褐色的水痕,城里宽广的大街,灯火通明,香气缥缈的杂货店,那香味唤起了他对各种香料的想象。他还记得南卡罗莱纳州的艾肯,那儿的山峦、田野。他在那里白费工夫寻找石油大王约翰·D·洛克菲勒,因为有人说他常去那儿打猎。他第一次发现两个毗邻的州竟能接合得这样天衣无缝,甚是惊异。还有那些轧棉机,他亲眼见它们将大捆的皮棉压得紧紧的,比原先缩小了一半。
一次,街上一帮小子看他留了老长的头发,便跟在他后面起哄。他被逼急了,发疯似的回骂他们。还有一次,他和姐姐拌了嘴,就出门逛世界去了。他沿着河边棉花田旁的小路走了好几个钟头,最后还是甘特雇了辆马车四处寻找把他找回了家。
他们也去看过戏,他最初看戏就是从这儿开始的。这出戏是根据《圣经》里梭罗王和约拿单的故事改编的。每一幕结束时,他都低声向甘特讲解故事下面的发展。这使甘特喜悦万分,几个月以后还不断提起。
就在他们快回家前不久,乔·甘贝尔故意吵了一回,就撂了挑子,声称他得回汉德森去了。他的这趟经历其实才不过3个月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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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望故乡》 第十三节(1)
后来的几年里,一直到他十一二岁不能再买半票以前,尤金每年还都要到神秘而又富庶的南方去旅行一次。还是来到“迪斯兰”的第一年冬天,伊丽莎就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先是腰子有病,弄得浑身浮肿,医生诊断是蛋白尿。这样她每年总要出门旅行,说是为了身体的缘故,其实还是有意无意地想多赚点钱。她走得挺远,但却想方设法地省路费。这其间,她到过了佛罗里达,也到了阿肯色州。她经常说有可能的话去南部找个有热带特色的地方开间公寓,供人们冬天享受;同时,夏天还保留着阿特蒙的“迪斯兰”客栈。现在每年冬天她把“迪斯兰”租出去好几个月,有时甚至是一年,虽然她并不打算随随便便让有利可图的夏季生意从手里漏过去。她一般是多少有点存心地把房子租给那些不很靠得住的房客,那些人出得起一两个月的房租,但是要住长了可没那个钱。这样等到她旅行回来,伊丽莎就抓住人家欠了房租,或是有什么其他违反租约的地方,气势汹汹地找房客算账。她身边总带着警察、便衣、拘票、传票、禁令状等一应法律手段,得意扬扬、名正言顺地收回自己的财产。
她每次出门总是往“南方”走——虽然她嘴上也常说要到北方去看看,但内心里总有些疑虑。倒不是因为在以前的战争中南方打了败仗而有什么旧恨,只是对北方人有点恐惧、不信任,觉得和他们有些格格不入——她口中半开玩笑地提到“北方佬”时,就像是提起遥远的异邦人一样。因此她永远向南方跑,每次都把儿子带上,所以尤金的血管里也永远沸腾着南方人的血,像“黑暗的海伦”。母子两人到现在还是同睡在一张床上。
他对南方的感情,就很难说是历史性的了,更多的是出自于他内心深藏的一种罗曼蒂克的欲望——一种不可理解永无止境的陶醉,好像是某些人鲜血的磁力,吸引他们投身到火焰的中心,而且不止于此,甚至于投到南极冰冷的碧潭,就好像写“古舟子咏”的那位战无不胜的罗曼蒂克主义者那样义无反顾地交出心来,一直走到天地的尽头。这样的一种欲望,毫无疑问,在他读过的许多书中和读了书之后的想象中得到了加强,学校里的历史课为这个地区画上了罗曼蒂克的光环,可笑地把那个时代给歪曲了。书上说那里的人们都是住在深宅大院里,说奴隶制度是最仁慈的,在这种制度之下号称“上校”的贵族们宽宏大度;天真烂漫的黑奴们快快乐乐地弹着月琴拖着脚步跳舞;所有的女士们都是那么纯洁,温柔,美丽而又善良,所有的男士都是富有古代骑士风度的英雄,所有的起义者都是英勇善战、视死如归的战士。过了许多年以后,尤金再也不能想象这片精神原野的荒芜:这种根深蒂固仇视一切新生的态度;那些庸俗廉价的神话和自鸣得意的斯文传统;他们的所谓贵族文化;那些人说话时那种怪声怪气又软又甜的口音,简直让他无地自容。他不能想象再回到这种充满虚伪迷信的生活中去。尽管如此,他仍非常惧怕这里的传奇神话,惧怕这些人对他产生敌意,因此他依旧装做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热心,解释他之所以往北方去只是出于不得已,完全不是自己想要去。
到最后他发现,这些人没带给他任何好处。他们对他爱也好,恨也好,都无关紧要,他不欠他们任何东西。他下了决心要把这些话告诉他们,索性以怨报怨。他真的这样做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天使望故乡》 第十三节(2)
他的视野的确延伸到迷人的仙境之中去了——那里充满不可思议的神奇的事物,唯一打破这个幻觉的,就是伊丽莎死抠算计的实用主义,在如此壮美的世界中竟那样小气,到处租破破烂烂的屋子住,每天只有牛奶、甜面包和黄油,乘火车总是自己用鞋盒子带着午餐,到餐车里坐下还要装模作样地把菜单拿来研究半天,结果只叫了一杯咖啡,走到哪儿老是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每次查票员过来总是慌忙命令他“蹲下去”,因为他长得瘦长,人家可能会问为什么只买半票。
就在甘特去奥古斯塔回来的那一年冬天,她带他去了佛罗里达。他们先到坦帕,过了几天又到圣彼得斯堡。他在那些街上趟着满地散沙,不知走了多少路。有时坐在长长的木板码头的尽头和几个优哉游哉的老头钓鱼,有一次在他们租的私家房间里发现了一大箱1毛钱一本的小说书,他狼吞虎咽地一口气把书都看完了。后来那房东发现房钱算得太便宜,认为上了当,在这个季节损失了大半的房钱收入,和他们大吵了一通,正在这时他们接到黛西一封十万火急的电报,要妈妈“速来”,母子两人便匆匆赶往南卡罗莱纳州。在3月下旬的一天他们赶到了黛西所在的那个小镇,天上阴雨绵绵,地上泥泞一片,前一天黛西刚刚生了她的头一胎,得了个男孩。伊丽莎觉得这么件无关紧要的事儿打断了她的旅游,一肚子恼火,到这一两天就跟女儿没轻没重地吵架,决意要回阿特蒙去,临走还声言以后再也不来了,黛西反而说,不来正好。不过以后伊丽莎还是去过。
第二年冬天,她在“狂欢节”的时候到新奥尔良去,也带了小儿子同去。尤金还记得的玛丽姑妈家后院子里有一只硕大无比的水缸,专门用来装雨水;还记得夜晚睡觉时姑妈如雷的鼾声震得窗摇地动,还有在运河街张灯结彩的盛大的狂欢盛会:如流的彩车,含笑的美女,整齐行进的军队,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精灵古怪的面具。在那里,在运河街的尽头,他再次看到了许多停泊的船只,船身高大的龙骨巍巍地俯瞰堤岸这边的街道;在小镇的墓地,他看见所有的坟墓都高高地立在地面之上,甘特的侄儿奥尔说,“要不然的话会被水泡烂的”。
他还记得法兰西菜场上的各种味道,他在那里喝的咖啡那么浓,那儿的星期天充满了欢娱的情绪,他觉得很新奇——戏园开放、敲钉子声、锯木头的声音、欢天喜地的人群。他也到波尔家去玩过,波尔是“迪斯兰”的老主顾,他家在城里历史悠久的法国区,尤金和他家的小朋友佛兰克·波尔一起睡在一间又大又黑的屋子里,照明只点着一盏朦胧的蜡烛。他们家的厨师是个黑人老太婆,她只会说法语。每天一大早,见她从菜场扛回来一大篮蔬菜、热带水果,还有鸡鸭鱼肉。她做的菜有一股怪怪的香味,很好吃,他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菜——大杂烩的浓汤、精制的牛排和卤鸡卤鸭。
他还跑去眼巴巴地看着那条蜿蜒如黄蛇一样的大河,想象着远方的对岸,数不清的支流旁长着密密的热带草木,沿河一带的农庄和蔗田给生活带来的欢乐与享受,月光下欢快的黑奴们在堤岸上载歌载舞,水上船只灯火环绕,妇女们披着乌黑的头发,皮肤香喷喷的,在低垂的大树下随着音乐的节拍尽情欢乐。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天使望故乡》 第十三节(3)
他们从新奥尔良的“狂欢节”上刚回来不久,一个寒风怒吼的冬夜,尤金睡在甘特那里,全家忽然被甘特的大声嚷叫吵醒。甘特近来在外面痛饮,一天比一天醉得厉害。每天下午尤金都要被差到甘特的店里去接他回家,总要弄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在简那德的帮忙下,用黑人那辆跛脚马拖车把他弄回家。到家时已是酩酊大醉,接下去的老一套就是喂汤、*,然后紧紧地抱住他,直等到麦奎尔医生赶来,在他精瘦的臂膀里打一针,留下安眠药粉,然后才离去。到这时女儿已搞得筋疲力尽;甘特自己也是耗尽了力气,加上早先得过两三次关节风湿病,饱受痛苦,身体已经折磨得大不如从前了。
这次,他在黑夜里醒来,躺在床上被痛楚和恐怖折磨着,他整个右半身剧痛难忍,瘫痪一般,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他又痛又怕,嘴里交替诅咒和央求上帝。一连几天,医生和护士在他身上尽了最大的努力,希望他的关节炎不致影响心脏。这种风湿性的关节炎使他浑身的骨头都拗扭、弯曲起来。他稍微好一点可以走动了,便在海伦的看护下坐了火车到温泉去疗养。女儿像疯了一样把所有帮忙照料的人都撵走,自己全身心地、每日每时地悉心照应他。他们一去6个星期——偶尔寄张明信片或是一封信来,描写那儿的旅馆生活、硫磺浴、残疾的病人,或是那些富得流油的阶层的人们怎样享乐。这些消息都为尤金的视野增添了丰富的色彩,等到他们回家来时,甘特又可以走动了,两腿里的风湿炎已被药物煎干,但右手的骨节却更突出,变得僵硬起来,拳头都捏不拢,只能永远残废了。他的行为举止不知怎的有所改变了,眼光里成天闪动着惊恐的神色。
但是,甘特和他女儿的结合却更加完善。甘特一知半解地明白,眼前就是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路上只有痛苦与恐怖伴随他。但这其中,当他一度巨大无比的臂力逐渐消减、麻痹以致破灭之时,只有她在寸步不离地与他相伴,和他紧紧地在一起,使他们的父女之情超越了生命、超越了死亡、超过所有的记忆。
“要不是这个女儿我早就没命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说起这话,“她救了我的命,要没有她我跟本没法活。”他一遍又一遍地夸耀她多么忠心,吹嘘他们这趟疗养花了多少钱,旅馆怎么舒适,见了多少富人,等等。
渐渐地,海伦人品好、对她父亲忠心的说法就四处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了甘特非靠这个女儿不行,这一来,伊丽莎的嘴,撅得越来越高了,经常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有时独自对着滚热的油锅里偷偷滴几滴眼泪,粗红的鼻子底下有时也勉强挤出一丝苦痛、伤心的微笑。
“我要让他们看看,”她流着眼泪自言自语,“我一定要让他们看看。”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一边使劲地搓着左手背上这一年出现的一块痒痒的红疤。
又过了一年冬天,她也到温泉镇去了。路上他们在孟菲斯市停了一两天:史迪夫在那里的一家油漆店里打工。他带了弟弟去城里转转,走不到几步见了酒吧就赶快溜进去,又赶快地溜出来,让尤金一个人待在外面,说是到“里头去找一个朋友”——尤金看得出,那个“朋友”总是让他走起路来摇摆得更厉害。
他们在朦胧的睡意中跨过大河。夜晚他从车窗里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茅屋在阿肯色州惨淡的田野上暗暗闪现。
《天使望故乡》 第十三节(4)
伊丽莎把他送到温泉镇的一个公立学校去上学。他投身于这个新奇世界,深深地埋了进去——学得非常出色,很快赢得了年轻女教师的喜欢,但班上那些小坏蛋却非常欺生,让他这个外来人吃了不少苦。在头一个月里,他因为不懂这些人的规矩,受够了他们的欺负。
伊丽莎每天都到温泉去泡硫磺浴。有时他也跟着去,跟妈妈分开后便有一种陶醉的独立感。他走进男浴室,在一间阴凉的屋子里*衣服,然后走进另一间很热的屋子,里面是一排排的睡椅。他把自己关进木制的蒸气间,在里面就觉得身上直出汗,一会儿就溶化成脚边的一滩水。爬出来后觉得两腿直抖,又被一个挂着笑脸的黑人壮汉把他的身子在大浴盆里翻来覆去、搓捏一气,浑身舒坦极了。完了他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睡椅上,从里到外觉着神清气爽,为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体味到了真正男子汉的气概而无比自豪。人们一个个躺在榻上交谈,或者挺着圆鼓鼓的肚皮隔着睡椅高谈阔论着;或是腆着隆起的肚子晃来晃去,只在腰间扎着一条浴巾——这些蜡黄皮肤的南方人,拖着懒洋洋的口音;这些鼓眼泡的酒鬼、紫檀色皮肤的赌棍和被打下台了的老拳击手。他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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