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疑惑,苏秦便见一辆青铜轺车迎面而来,六尺伞盖下站立一人,大红披风,白玉高冠,身穿软甲,腰悬吴钩,一副大胡须飘拂胸前,威猛潇洒竟是尽在其身!苏秦虽然目力不济,却也看得清爽,不禁高声赞叹:“江东子弟多有才俊,好个人物!”黄歇哈哈大笑:“噢呀,武信君好眼力也!这是楚国大司马屈原。屈兄,这是武信君,正在夸赞你呢。”轺车堪堪停稳,屈原肃然拱手做礼:“屈原见过武信君,见过两位公子。”
苏秦三人一齐还礼,相互致意。屈原恭敬下车,扶苏秦上了自己轺车,然后跳上驭手座位,亲自为苏秦驾车居中前行。魏无忌周到细致,早命随行司马带开辎重车队,整肃仪仗队形,大张四国旌旗,随后沓沓跟进。对面郊亭下已是乐声大起,庄重悠扬而又委婉动听。与黄歇并马的魏无忌笑问:“这是《颂》、《雅》、《风》么?”黄歇笑着摇头:“噢呀,屈原兄是乐道大师,肯定是他选的乐曲了。这是楚乐,不入《诗》,一会儿问他便了。”
到得亭下,宴席已经摆好,苏秦居中首座,屈原对面主位相陪,魏无忌、黄歇、赵胜、荆燕四案分列两厢。黄歇笑道:“噢呀,这云梦银鱼、兰陵老酒,都是楚人口味,不知先生得惯否?”赵胜兴致勃勃:“算你懵对了,先生不饮我赵酒,历来只饮兰陵酒。银鱼么,天下美味,多多益善!”黄歇哈哈大笑:“噢呀,这可是屈原兄懵的,与我不相干了。”一片笑声中,屈原起身举爵道:“武信君身负天下兴亡,历经艰险,兼程南来。屈原与公子黄歇奉我王之命,专程迎候。今日郊宴,特为先生并诸位洗尘。来,我与公子,先敬先生并诸位一爵!”说罢,与已经站起的黄歇一饮而尽。苏秦也举爵起身:“多谢大司马、黄歇公子,我等为楚国振兴,干此一爵!”“为楚国振兴,干!”魏无忌三人同声响应,一饮而尽。
屈原笑道:“先生与诸位远道而来,先请一睹楚乐楚舞如何?”
“噢呀,这可是屈原兄亲自写的歌儿了!”
苏秦很想见识屈原的才华,自是欣然赞同。魏无忌、赵胜原是洒脱不羁的贵公子,听说屈原亲自写的歌儿,更是齐声叫好,倒只是荆燕微笑静观。屈原谦逊的笑笑:“楚人野歌不入《诗》,我略改几个字罢了,先生诸位听个新鲜而已。”说罢,向亭外乐师班头便一挥手。但听庞大的编锺阵形中飘出旷远的乐声,亭下瞬间便是亘古无人的幽幽山谷!八名身着粗朴短裙的半裸山姑,在旷远的乐曲中飘了出来,舞了起来,一名同样是山姑装扮的女歌师婉转明亮的唱了起来:
今日何日兮 得遇君子共一舟明日何日兮 愿偕君子四海游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思君兮君不知君不知兮愁煞侬魂魄绕君兮到白头到白头兮何所求江水沧沧兮相知悠悠——
随着一声响遏行云的高腔,满场静寂,余音犹自绕梁,竟是久久不散!
“好!”苏秦情不自禁的高声赞叹:“朴实无华,情深意切,真正的庶民心声!”魏无忌长吁一声,仿佛刚刚从沉醉中醒来,恍然惊讶道:“素闻楚风雄健粗犷,山气甚重,如何竟有如此本色动人之曲?”“对呀对呀,”赵胜迫不及待:“这首歌儿唱得人心里酸楚,却又美得人心醉。看看,荆燕兄都抹眼泪了!”屈原爽朗大笑:“楚地数千里,隔山隔水便不通言语,风习民歌岂能一律?方才乃楚地吴歌,柔韧绵长天下无双。楚歌更有射日舞,高诵九头鸟之凶猛;山鬼舞,诵英灵魂魄生生不息。此等尽皆刚猛无匹,改日再请先生并诸位观赏了。”苏秦意味深长的一叹:“大司马所言无差,楚国山川广袤,壑谷深邃,一朝振作,承担天下重担者,舍楚其谁也?”屈原目光炯炯的看着苏秦:“楚国振作,也许便在今朝。郊宴之后,请先生到我府一叙,屈原尚有请教处。”“大司马言请,苏秦自当从命。”
郊宴礼罢,已是暮霭沉沉。苏秦一行住进驿馆,随行的四国马队便在驿馆外空地扎营。一切安排妥当,屈原已经派车马卫士来请。苏秦邀魏无忌、赵胜同往,二人一齐推却,魏无忌笑道:“盟约确定后我等自当拜望屈原、黄歇。今日先生初谈,涉及楚国利害,微妙处甚多,我等回避为宜。”苏秦见二人心中清白,便释然一笑,也不多说,自带着荆燕去了。屈原虽做了大司马,却依然住在自己原先的宅第。楚国原是地广人稀,郢都又是新迁都城,城墙圈地甚广,官署民居却是疏疏落落,使人觉得空旷寂凉,远不能与中原大都的繁华锦绣相比。屈原的府邸,便是一所庭院宽敞房屋却很少的园林式府邸。说是园林,其实也就是一大片草地、几片小树林、一片小湖泊,粗简之象绝不能与洛阳、大梁、咸阳、临淄的精致庭院相比。只是那草地树林中的几座茅屋,却是实实在在的别有情致,看得苏秦啧啧赞叹。
黄歇笑道:“噢呀,屈原兄特立独行,不爱广厦楼台,却偏爱这草庐茅屋了。”屈原也笑了:“你倒是楼台广厦,湖光山色,却偏偏爱到我这野人居来。”苏秦慨然一叹:“占地百余亩,草庐三重茅,纵然隐居,亦非大贵而不能。天下多有贫寒布衣,几人能得此茅屋一住?”黄歇顿显尴尬,黧黑的脸膛竟变得紫红:“噢呀噢呀,此话怎说?原是小事一桩,先生却竟当真了也。”屈原却是默默的对苏秦深深一躬:“先生济世情怀,令屈原汗颜。”
苏秦心下赞叹,连忙拱手一礼:“苏秦唐突,敢请屈子鉴谅了。”
“噢呀,这是么子一出?请请请,先生请进了。”黄歇呵呵笑着扶苏秦走进了正中茅屋。茅屋厅堂宽大,六盏风灯照得屋中通亮。屈原拍拍掌,三名侍女便轻盈的进来摆置茶具。鼎炉、木盘、陶壶、陶碗,片刻间便在四张红木大案上安放整齐。屈原笑道:“先生雅士,今夜我等便以茶代酒如何?”苏秦本不嗜酒,自是欣然赞同。黄歇却笑着摆手:“噢呀,你的茶太苦,我却要淡些儿,茶醉可不好受了。”屈原大笑:“何等时刻,能让你醉么?今夜四炉,均是淡茶温饮,如何?”“淡茶温饮。”苏秦点头微笑:“屈子为清谈定调,当真妙喻也。”
黄歇揶揄笑道:“噢呀,屈原兄竟也学会了清淡?啧啧啧,奇闻一桩了!”屈原大笑:“知我者,黄歇也。得罪处,商请先生包涵。”
一直没有说话的荆燕看看左右煮茶的四个侍女,又看看屈原:“大司马,是否该屏退左右?”屈原挥挥手:“先生将军放心便是,这几个侍女都是哑女,不妨事。”
“哑女?”苏秦脸色顿时阴暗下来。楚国的奴隶制远远没有铲除,难道这个屈原,竟也在这美丽的茅屋园林中制作奴隶不成?一想到制作哑奴,苏秦的心便是一阵剧烈的颤抖,身上骤然生出了鸡皮疙瘩!只有那些精明可人的少男少女,才配被主人选定为哑奴坯子;被选定的少男少女,要被强迫吞下大小不等的烧红的木炭块,将咽喉发声部位全部烧死;而后再天天服药,使咽喉恢复吞噬功能;再由专门的歌舞师训练她们如何用身体动作表达各种意思。许多主人制作出哑奴,并不是自己使用,而是用来行贿或换取更多的黄金地产!苏秦在洛阳时,一个老内侍曾经带他看过一次王室尚坊制作哑奴,当那个美丽少女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时,苏秦当场就昏了过去……至今,苏秦依然不能忘怀那毛骨悚然的情景。屈原若有如此阴鸷癖好,如何能与之共谋大计?
看看苏秦神色惊愕,黄歇哈哈大笑:“噢呀噢呀,屈原兄这是从何说起?先生听我说了:这四个哑女呵,都是屈原兄在奴隶黑市上强买回来的。为此,屈原兄还杀了一个族长,差点儿被削爵。买回哑女,屈原兄便请来乐舞大师教她们舞技,还教她们识文断字,对她们就象亲妹妹一般呢。昭雎丞相几次要重金买这几个哑女,屈原兄坚执不给。他呵,要将这几个哑女送到太庙做乐舞女官。可这几个女子呵,宁肯饿死,就是不离开屈兄……”说到后面,黄歇竟是唏嘘不止。
四个煮茶哑女一起回头,殷殷的望着苏秦,那种热烈的期盼是不言而喻的。苏秦怦然心动,肃然拱手:“屈子情怀,博大高远,苏秦多有得罪了。”屈原泪光闪烁,慨然一叹:“苏子何出此言?以此罪屈原者,大义高风也。只是我楚人苦难良多,国弱民困,屈原不能救苍生于万一,此心何堪哪!”
骤然之间,苏秦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难得的奇才。此人才华横溢,品格高洁,胸襟博大,志向高远,更有激情勃发,当真是楚国的中流砥柱!有此人在楚国当政,六国合纵便坚如磐石,强秦的光焰便会迅速黯淡。心念及此,慨然拍案:“屈子谋国救世,为天下立格,苏秦愿与屈子携手并进,挽狂澜于既倒!”
“好!”屈原慷慨激昂:“壮士同心,其利断金!屈原愿追随苏子,虽九死而无悔!”“噢呀,苦茶一盏,明月做证了。”黄歇不失时机的笑吟吟站起。
三人陶碗相碰,汩汩饮下了一碗碧绿的茶水。黄歇笑道:“噢呀,我看还是说说正题吧,六国合纵,谈何容易了?”“各为国谋,公心自当本色。两位有话明说便是,苏秦不会客套。”
“敢问苏子,六国合纵,相互间恩怨如何了却?”屈原立即正色发问。
此一问正在要害。苏秦游说合纵的真正难处,也正在这里。秦国的威胁,目下已经不难为各国承认,结盟抗秦也不难为各国接受,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最好选择,各国君臣都不是白痴。可是,中原战国一百多年来相互攻伐,恩怨纠葛实在太深了。谁和谁都曾经做过盟友,谁和谁都曾经有过血海深仇。合纵是一种协同抗敌,最需要的自然是相互信任。可是,有这一百多年甚至三四百年的恩怨纠葛缠夹在中间,说不清道不明,信任从何谈起?而没有起码的信任,合纵又从何谈起?燕赵韩魏四国其所以赞同合纵,也都是从强秦威胁与自身稳定出发的,但四国君主权臣都曾经撂下一句话:“该说的话,到时还是要说的。”
显然,这“该说的话”不是别的,就是想讨回令自己心疼的某些城堡土地,尽量使本国得到一个公道。每个国家都如此坚持,岂非又成了一锅粥?除了燕韩两国,其余的魏楚齐赵四国实力大体相当,纠缠起来肯定是互不相让,如果事先不能有一个成算在胸的斡旋方略,而只是一味回避,合纵必将付之东流!
屈原能提出这个问题,意味着楚国君臣很清醒其中利害。那齐国呢?齐威王更是一世威风,人称“战国英主”,又岂能不提到这个要害?看来,这个棘手的问题已经摆到案头上来了。苏秦自然有自己的方略,可是,他不能贸然拿出。“屈子洞察要害,苏秦敢问:以屈子之意,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噢呀先生,如何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屈子有问,必有所思。苏秦实无定策,尚望屈子不吝赐教。” 解释中苏秦又一次请教。苏秦虚怀若谷,屈原倒是不好再坚执其辞,沉默有顷,屈原缓缓道:“为合纵计,此事不宜不管,又不宜清算,当有一个适当的处置,使列国都能接受,苏子以为然否?”
苏秦点点头:“请屈子说下去。”
屈原微笑着摇摇头:“言尽于此,方略还得苏子厘定。”
苏秦略感意外。他原以为屈原激情坦率,定会顺着话题一吐为快,却不料屈原突然打住。当然,方略由苏秦提出,楚国便有见机回旋的余地,而如果由屈原提出,则楚国事实上就变成了一种事先承诺。但屈原又有基本思路,至少表示了楚国不会坚持清算,不会斤斤计较。从这等适可而止的应对来看,屈原绝不仅仅是个激情满怀的《诗》家,而且是一个练达老到的无双国士!面对如此人物,雕虫小技只能适得其反,最好的办法便是以真诚对真诚,心换心的磋商出可行之策。想到此间,苏秦一拱手:“不敢说厘定。苏秦的谋划与屈子一辙:不宜回避,不宜清算。大计是:秦国东出之前的旧账,一概不提;秦国东出三年多来,中原六国间的争夺,一律返回原状。”“噢呀,也就是说,六国间只退回这三年以来的土地、城池?”
“正是。公子以为如何?”
“噢呀……那小小几座城池不打紧。这几年倒是宋国、中山国占了一些便宜了。”屈原静心思忖,“啪!”的一拍长案:“好方略!合纵目标,在于抗秦。秦祸之前,一概不究。秦祸之后,争夺作废。如此一来,六国恩怨消解,唯余对秦仇恨,妙!”
“噢呀,赵失晋阳,魏失崤山,韩失宜阳,楚失房陵,大仇尽在秦国!”黄歇兴奋间却又突然沉吟:“惟有齐燕两国未被虎狼撕咬了,他们……”
苏秦笑道:“公子毋忧,对齐燕两国,苏秦自有主张,必使两国铁心合纵。倒是楚国,三年来失地最多,夺得淮北几县又须得退还韩魏,楚王能否接受?”
屈原沉默良久,喟然一叹:“楚国之难,不在我王。先生明日自知。”
三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一路说来,不知不觉已是四更。秋霜晨雾轻纱般悠悠笼罩了树林、茅屋、草地,苏秦回到驿馆,已经是雄鸡高唱了。
辰时日上三竿,郢都王宫的大殿里便聚满了楚国权臣。
楚威王听了屈原的详情禀报,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单独会见苏秦,便下诏召集了这次朝会,让苏秦直接面对楚国的贵胄权臣说话。邦交大事每每关系国家安危,没有柱石阶层的认同,国王也是孤掌难鸣。尤其是楚国,芈氏王族虽然势力最大,但对于整个吞并吴越后的大楚国来说,依然是小小一部分而已。那广袤的土地、人口,都要靠各个自领封地的部族势力来聚拢汇集。没有世族大臣的认可,举国协力就是一句空话。将最终的决策权交由御前朝会,对于世族权臣是一种尊严和体面,对于楚威王,则是进退皆可自如。更重要的,是楚威王要借此考验苏秦的胆识才华,以便决定对合纵的信任程度。
郢都新宫的正殿不大,只有四十多个席位,权臣贵胄全数到齐,几乎是座无虚席。苏秦进来的时候,大殿中鸦雀无声,大臣们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个红衣高冠大袖飘飘须发灰白却又年轻冷峻的当世名士,艳羡妒忌赞赏气愤,还夹杂着诸多说不清的滋味儿,一齐从锐利的目光和各异的神色中涌流出来。苏秦却是旁若无人,从容走到大殿中央的六级台阶下深深一躬:“苏秦参见楚王——!”“先生无须多礼,请入座便了。”楚威王虚手示意,便有当值女官将苏秦引导到王座左下侧一个显赫而又孤立的坐席前。苏秦坐定,抬眼向大殿瞄了一圈,便见两边各有三排坐席,满荡荡的人头竟是白发者多黑发者少,如屈原、黄歇等少壮人物竟都在前十座之后,不禁心中慨然一叹:“人道楚国暮霭沉沉,果不虚言矣。”心知今日必有一场口舌大战,便沉下心神默默思忖,静候楚王开场。“诸位大臣:”楚威王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疾不徐的开了口:“几个月来,合纵之事已经在朝野传开。然我楚国,尚未决定是否加盟合纵?先生身兼四国特使入楚,意在与我磋商合纵大计。今日朝会,便是议决之时。诸卿若有疑难,尽可垂询于先生,以便先生为我解惑释疑。”寥寥熟语极为得体,却又留下了极大的回旋余地。苏秦听得仔细,不禁暗暗佩服楚威王的狡黠。殿中片刻沉默,便有前排一位老人颤声发问:“老夫景珩,敢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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