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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第1页)

进入王城,苏秦已经不再惊讶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觐见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宫墙外,无所事事的守军对有人觐见天子似乎感到很诧异,问了姓名国别,听说是洛阳国人,领哨将军便挥挥手叫过城门内一个小内侍:“领他进去便是。”

走过宽阔幽深的门洞,便是天下闻名的王场。

这片包围在龙楼凤阙中的广场,全部用三尺见方的白玉岩铺成,两边巍然排列着九座大鼎,中间形成宽约六丈的王道。这便是象征王权神器的九鼎?那时侯,九鼎是王权的标记,具有无上的神圣与权威,如同后来的传国玉玺一样,谁拥有九鼎,谁便名正言顺地拥有天子权力。九鼎分别代表着天下九州,鼎身铸刻了本州地貌,铸刻了人口物产与朝贡数字。这巍然九鼎立于王城,曾经意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煌煌威权。百余年来,诸侯国举凡向王权挑战,第一件大事便是图谋取得九鼎。从楚庄王问鼎中原之后,九鼎便成了天下大国密切关注的王权神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人们其所以还能记得洛阳,十之八九,是因为洛阳有至高无上的天赋权力的象征——矗立在这里的九鼎!

逐一凝望着丈余高的巍然大鼎,苏秦眼前油然浮现出使节云集山呼万岁的盛大仪典,不禁一声深重的叹息。宫殿依旧,九鼎依旧,这里却变成了空旷寂凉的宫殿峡谷,白玉地砖的缝隙中摇曳着泛绿的荒草,铜锈班驳的九鼎中飞舞着聒噪的鸦雀,檐下铁马的叮咚声在空洞地回响,九级高台上的王殿也在尘封的蛛网中永久地封闭了。

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再也不是昔日的洛阳了。

王城里的周显王也很有些烦闷,总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来。

他二十三岁即位,已经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见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经雄心勃勃地要振兴周室,做一个象周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试了几回身手,竟都是自讨没趣。先是蕞尔小诸侯梁国与王畿争夺洛阳之南的汝水灌田,屡次挑衅,竟然挖断了王畿井田的干渠!显王大怒,亲自率领两千兵马与一百辆战车兴师讨伐。谁想梁国附庸于韩国,“借”了韩国五千铁骑,竟将王师杀得大败而归。

后来又是“东周”“西周”两个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搅得洛阳王畿鸡飞狗跳,国人不敢出城。周显王破天荒地在王殿举行了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并卿大夫议国朝会,决意取缔先祖周考王留下的这两块封邑,将洛阳王畿统一到天子治下。谁想这些白发苍苍的老臣们竟没有一个赞同,反而都替“东周”“西周”请命,喋喋不休地说:分封制乃《周礼》根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显王苦笑不得,便坚持要将“东周”“西周”的朝贡礼品增加两倍。谁知天子刚一出口,三公大臣便一齐亢声死谏,说从三皇五帝到汤文周武,诸侯朝贡历来都是量力而行,若象战国一样将贡品变为赋税,王道德政何在?吵闹了一整天,竟是什么也不能擅动,气得周显王拂袖要去。

谁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衣袖犯颜直谏,责以“我王有违礼法,朝会失态”。周显王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声,只得坐下来听老臣们聒噪,直到散朝也没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一百余里的洛阳王畿,便固定裂为三块:东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搅闹得不可开交。东周欲种稻,西周不放水;西周要灌田,东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贡,两周就一齐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显王就想在小事上来点儿气象,一搭手,竟还是不行!

显王通晓古乐音律,要将王室的锺乐《周颂》重新编定演奏。消息传出,竟惹得一班三公卿大夫与东周公、西周公联袂进谏,坚称“礼乐天授,不能擅改”!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后来,周显王又想改制王室禁军的礼仪与侍女内侍的服装。还没动手,便“朝野”哗然,似乎天要塌将下来一般!再后来,周显王便想将王殿与九鼎广场整修一番,便与尚坊官员计较商议。谁料尚坊官员竟搬出了《王典》,说触动神器要举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斋戒一月,方可择吉动工。天子府库空空如也,何来财力举行祭天大典?周显王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百无聊赖,周显王便想起了鲁国孔子的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日与几个内侍侍女消磨在围棋案前打棋博采,倒也优游自乐。谁知又是好景不长,骨鲠老臣与袭爵幼臣竟一齐发难,辞色肃然地责备天子“嬉戏玩物,徒丧心志,不思振作,何颜得见先祖?!”一气之下,周显王烧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真命天子,竟是什么事也做不得。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叹息之余,周显王竟觉得孔子这老头儿是个知己了。

虽则如此,周显王毕竟豁达,很快就将天子生涯简化为一日三件事:吃饭、睡觉、观乐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饿了就吃,吃得极少,时间却长得惊人!睡觉则全无规则,睏了就睡,零零碎碎的一日总能睡个几十次。乐舞则是十二个时辰内将《风》《雅》《颂》一首挨一首地奏将过去,不奏完不算一日结束。周显王不圈不点不评,只是听只是看,往往是长夜竞日的乐舞声中,天子已经沉沉睡去。待舞女乐师们睡着了,周显王却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品评着东倒西歪的各种睡态,高兴了便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不亦乐乎地独自大笑一通。

岁月如梭,倏忽间便过去了三十二年。

一个英气勃勃的王子,变成了白发皓首的老天子,周显王总算习惯了这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活法儿,渐渐的,那种“难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变得自然平淡起来。

今日,周显王却又有些不耐。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听到了锺鼓乐舞和肃穆清雅的《周颂》,“执竞武王,无竞威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锺鼓煌煌……降福简简,威仪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业的悠远歌声中,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吓得乐师舞女们竟是齐齐匍匐,不敢抬头。

“起去起去!不关尔等事。”周显王挥挥手,破例地点了一首《秦风》:“奏那个那个,噢,对了,《蒹葭》。”当高亢悠远而又略带苍凉的乐曲奏响时,周显王便低声和着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渐渐的,他竟是又朦胧了迷糊了,扯起了悠长的呼噜声,竟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乐了?”周显王突然睁开了眼睛,习惯了和乐入睡,他竟被这突然的寂静惊醒了。

“禀报我王,洛阳名士苏秦求见。”一个领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见?”周显王斜倚卧榻,不禁失笑:“谁?哪个名士?”

“禀报我王,洛阳苏秦。”

“苏秦是谁?洛阳还有名士?”周显王念叨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就,让他,进来吧——”

“小臣启奏:我王当更衣正冠,升殿召见,方有王室礼仪。”领班侍女躬身劝谏。

“罢了罢了。”周显王不耐地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谨遵王命。”女官飘然出门。

顷刻间,廊下传来老内侍尖锐的长调,“洛阳苏秦,进殿——!”随着锐声长调,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清晰有力,毫无拖泥带水的沙沙声。

周显王耳力敏锐,一听之下竟离开卧榻大枕,坐正了身子,挥手让乐师舞女们退了下去。

随着女官走过了幽暗的长廊,苏秦眼前豁然明亮,却又是十分的惊讶。晴天白日之下,这座大殿竟是灯烛齐明,红毡铺地,四面帐帷,虽然空荡荡的,但显然是一座富丽时新的寝宫!在洛阳王城衰颓幽暗的古典贵族的气息中,这座小小寝宫显得极不协调,倒象是哪个诸侯的国君寝宫。略一打量,发现中央高高的帐帷中一张长大的青铜卧榻,上面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须发灰白惺忪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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