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病榻
1
跨入中年的门槛之后,这次山区之行可能是最重要的经历之一。它或许是我特意留给中年的一份礼物。梅子这一路能够自始至终陪伴我,一同欣悦和忧伤,一直注视着我的怀念和沉默。一个人并非有很多机会如此地领受他人的温情、感知近在咫尺的暖意。远走,归来,告别,渴念,这就是我们在这个秋天所做的事情,这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城市/乡村。这当然不是什么浪漫的旅行,而只是风雨人生中的某一站、某一幕或一瞬。
也许是一次长途跋涉累积的倦怠,料想不到的是刚刚回城我就病倒了。身体中潜伏的敌手猝不及防地猛击一拳,让我在眩晕中倒下来。最初是发烧,高热几天不退,进出了几次医院还是时好时坏……奇怪的是全身力气就这样耗失净尽了似的,一连几天躺在床上,眼睛都不愿睁一下。
肯定是梅子的主意,那天车子从医院开出来直奔橡树路,开进了岳父的院子。结果我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十几天过去了,鼻孔里仍然是浓浓的来苏水的气味儿。“应该再回医院去。”这天一大早我又听到了岳父阴沉的声音。我在愤怒拒绝,可是竟然连一个清晰的字都吐不出来。旁边的人又开始手忙脚乱了。
“给他敷一个冰袋……”岳母在一旁说。
有人迈着碎步跑开了。一会儿我的头上凉凉的舒服极了。岳父在一边咳了一声。可以想到那是一张严厉可怕的面容。“这都是在山区染上的病,”岳母嘟嘟哝哝,“多长的时间没吃那份苦了,又不是当年……”
“妈妈……”梅子劝阻她。
我闭着眼睛,不看表,不看屋内的光线,也大致可以知道正处于什么时间。我咕哝一句:“天黑了梅子,我们该回家了。”
“孩子,这不是躺在家里吗?”岳母凑在耳边,她说话的声音像呵气。
“不是……”
“这里条件好些,一周以后再回你们那儿……”
“我们得回家去……”我仍然在对梅子一个人说话。
有人给我换了两条湿毛巾。我把毛巾揪下来扔在床上。那个不时咳一声的老人大概实在不耐烦了,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开了。
梅子与人悄声商量什么。后来她和那个人一块儿走开了。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有人把我扶起来。一辆车停在门口。“还需要我去吗?”响亮的小伙子的声音,是小鹿。我迷迷糊糊喊了一声:“需要……”
“好哩……”一个高高的小伙子一下子跳进车来,带着一股清凉的风。他挽住了我的胳膊,我靠在他的身上……
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这里有一种多么熟悉的气味啊。他们把我扶到床上,让我心上充满感激。
“他真是太累了……”
“他差不多没有一天能够休息好。”
“旧地重游,可能太激动了……”
我懒得说什么。我知道这并不是“太激动”造成的——恰恰相反,面对昨日痕迹,我更多的时候倒是过分地平静了。当我重新站在故地荒野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完了——我那时茫然地看着一片生我养我的亲密而神圣的土地,目光呆滞、麻木——我竟然无动于衷……
从山区刚回来的那天阳子就知道了,他急匆匆赶过来,一进门就端量我和梅子,有些失望:“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我抬起空空的两手:“是啊,我们该给你捎回一个大姑娘来!”
“那倒不一定……”他在屋里徘徊了一会儿,自语般说道:“你们带走了人家的帐篷,人家照样结婚。”他是指吕擎和吴敏。
那一天他玩得太晚了。他后来好像一直在说他们学校新来的一个女模特儿,眉飞色舞。令我稍稍宽慰的是,他终于没有再提那个阿蕴庄的女孩——要知道她曾让他死去活来啊……就在他走后不久,我开始感到不舒服,结果第二天就病倒了。梅子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倒在旅途中。
小鹿坐在床边。我长时间攥住这个小伙子的手,好像害怕他突然离开似的。小伙子高高爽爽,像渠边上多汁的梧桐苗儿一样。而我刚刚四十岁就变得如此臃肿,臃肿得令人不能容忍。我以前好像说过:“我最讨厌的一副模样终于让我自己长了出来!”
“肚子长得像锅,洗澡还让人搓”——一句顺口溜儿飘过脑海,谁说的?好像是她,元圆。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小家伙了——那是一年前,她抱怨说夜大里有个好朋友,是个小伙子,人蛮好,“就是长得太瘦,胸脯像鸡一样。他整天邀请我到他家去玩,一次又一次……后来我就去了。他家好阔气啊,整整占了六间房子,而全家只有三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姐姐;姐姐出嫁了还住在家里。母亲大概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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