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们回归,山庄内一时热闹一片。师娘拗不过侍女妈子们,只得由着她们收拾打扫。一群人便在堂中围坐,就着上好的果子,再用些姜丝煮的黄酒。
孙向景此刻感动不已,不住流泪,几个老妈子哄了半天也不见好,只得由那清平夫人抱在怀里,细心安慰。原本他早已看破生死,参透缘分。虽然心中知道,同龄人欢喜庆贺的生辰对自己来说便如阎罗催命的符咒一般,也能坦然面对,只求有生之年活得自在,不求其他。哪里料想周围众人这般关爱自己,劳心费力。师父师娘不说,那就是亲生父母一般;师兄师姐不提,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骨肉;但是实在不成想往日里粗使得仆役妈子也这般关心自己。
孙向景是知道的,这山庄里的人个个都知道自己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原本在他心中,那些仆役妈子悉心照顾自己,只不过是怕自己在他们照料下出了什么差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但今日师娘无意间一个举动,却是触动了那些下人的内心,迫得他们不顾一切地表达了对自己的一份真情。无论是衣物绣品还是城里酒楼,都提醒着孙向景正视这份真情,也触动着他反思自己往日的作为,令他几分感动,几分羞愧,几分伤怀,这才泪流不止,怎么也不能停歇。
想来给他做件衣服的布料,也要那些妈子侍女辛苦月余才能购买,更不说仔细剪裁绣制,其中花费的银钱心思,对这些苦命人来说也是颇为奢侈;男仆们面上简单粗暴,只是吃饭喝酒了事,孙向景却是知道,苏州城最好的那家登云楼,订一桌酒席就要花去数百两纹银,这笔银子只怕他们也是省吃俭用,如刀割肉一般地省下来的。他自己颇为崇尚佛经,先前与苯教大德也颇为有缘,却一直忘了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平等众生之中,并无高下,枉论贵贱,那份真挚无疑的善与爱总是一般无差的。
其余几人只说小孩子心性软些,被那人间真情感动。清平夫人却是阅人无数,心思百变,人精一般地存在,活得生尾巴的人物,见孙向景这般反常,全然不似平常作为,便已经将他那心思猜中了七八分,这才抱着他好言安慰,贴着耳朵与他说了许多贴心解忧的话语,好不容易才将孙向景安抚下来。
众人见孙向景哭得一塌糊涂,心中多少有些不忍,纵是长生老人这般宗师,也是暗叹不已,却也无法,只得绞尽脑汁地想法子逗他开心。陈风崇最是疼爱这个小师弟,虽不能陪伴身旁,却总是时时挂念。此刻见得这番景象,便连忙伸手入怀掏了一只木匣出来,说道:“向景,先不忙哭,看看师兄给你准备的礼物,看完再感动涕零也是不迟。”
孙向景抽搭着接过木匣,哽咽着道谢,当下打开,只见匣子里放着一片碧绿的叶子。孙向景心中疑惑,伸手将那叶子拿起,却发现这片叶子乃是翡翠雕成,巧夺天工,一丝一毫净是栩栩如生,比那树上长得还要真实几分。
陈风崇见他疑惑,大声说道:“这是前朝宫中之物,乃是玄宗皇帝的宠妃玉环娘娘贴身事物,若是经常含在口中,生津止渴不说,更能调和五脏六腑,温养经络,端的是难得的宝物。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贵妃墓里起出。为了这块东西,禁军追了我怕是一月有余……”
陈风崇说得唾沫横飞,众人脸上都是一片尴尬。只见清平夫人轻轻将孙向景放在一边,起身便拎起陈风崇的领口,拖着他到了门边,一通老拳殴打,直说此等不详之物也敢拿出来送与师弟,还是盗墓偷出来的,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这等珍宝为何自己一无所知云云。直打得陈风崇声音渐小,出气赶不上进气,长生老人怕闹出人命出言制止,方才罢休。
孙向景却对这块翡翠颇为喜爱。抬头看了看已是半死的陈风崇,孙向景伸手解下颈中挂着那尊徐方旭早年赠送的施药观音像,将这叶子与观音串在一起,又戴回去,一脸满足。
清平夫人痛殴了陈风崇一番,这才坐回众人身旁,取了那《上阳台贴》交于孙向景,说道:“这是前朝青莲剑仙手书的《上阳台贴》,师姐知道你一直仰慕青莲剑仙,多方苦寻,找了这帖给你,你便收下罢。”话语间竟是十分自然,丝毫不顾为这贴子差点丧命的某人还在一旁呻吟。
孙向景此刻更是喜不自胜,挂着一脸眼泪鼻涕便笑了起来,举着那副《上阳台贴》仔细观看,口中不住念叨“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1]等诗句,一时竟是痴了。
原来长生老人一脉起初便是得了前朝的《太玄经注》,相传原作者与李青莲颇有一番奇妙因缘,故而门下众弟子都对那李青莲心怀崇敬向往。这才有陈风崇冒死盗贴,清平夫人百般逼问,孙向景爱不释手,都是有这一份因果纠缠其中。
孙向景赏玩这《上阳台贴》多时,才恋恋不舍地交给徐方旭,请他挂在房中显眼之处,好让自己日里多多观赏。
收了礼物,孙向景的心情好了许多,众人便也安心,继续聊天。
此时师娘问道:“看来你们这次去吐蕃,也是无功而返了?”
徐方旭回答道:“也不算无功而返。上师毕竟赐予了经书与残方,更有箴言告知,想来自有缘法,也是有转机的。”
师娘听徐方旭说得这般轻松,不知他在吐蕃得了何等际遇,竟似已将心结解开,暗自欢喜,也不多问,又说道:“你们从吐蕃回来之时,可曾路过大理国?我曾听闻吐蕃以南靠近大理国的地方,有一处‘长春谷’,住着些长寿绝伦之人,可惜无缘一见。”
孙向景最爱听这些稀奇事情,便详细问了,师娘于是又说道:“有书里说:大理国善巨郡之北、吐蕃以南的高山中,有处地方叫做‘不老长春谷’,那里的人个个活到一百岁以上,且百岁老人又都乌发朱颜,好似十来岁的少年少女一般。[*2]不过传说久远,也不曾有人真正寻得过这处所在。”
徐方旭听得稀奇,他自幼在长生老人教导之下,读了许多书籍,所学浩如烟海,颇为庞杂,大理国的史料也是看了不少,但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传闻。当下觉得奇怪,便问道:“不知师娘从哪本书里得知这个传闻的,我也去找了看看,若是真有此处,带向景去上一趟也是好的。”
师娘一时莫名局促,支支吾吾地说道:“时间太久,也不记得了……大概是前朝某位姓査的先生所作的杂书,叫做什么八部的……实在记不清了。”
徐方旭闻言沉思,自语道:“却不曾听说前朝有位姓査的先生……‘八部’么……那大概是佛经了……”想着想着,竟是着了魔一般,越想越远,又想起师娘一直神秘非常:她不时会说出些莫名其妙的事物,都是些众人闻所未闻的;虽是点滴武功不会,偶尔却能说出些令师父也震惊的武学见解;最神奇的是,徐方旭自小看着师娘便是这般模样,十几年来却是丝毫不见衰老,青春常驻,一如往昔,也是耐人寻味。
长生老人见他想得入迷,怕他又钻了牛角尖,便岔开话题,又与清平夫人说起那弥勒教的事情。清平夫人这才想起两位师弟还不知道此事,又将之前种种详细与两人又说了一遍。几人嘴上拆解了几招弥勒教的功夫,都觉得不可思议。
长生老人说道:“我当年本是得了前朝遗留的《太玄经注》,继承了其中的武学,包括你几人的名字也是从这本奇书中思索得来。这《太玄经注》原是前朝奇人所著,后来有一个邪教靠着它也生了些事端,不过记载中那个邪教唤作‘太玄教’,教理也是以道家为主,与弥勒教怕是关系不大。”
徐方旭听师父说了,这才想起先前在吐蕃遇到的那帮人来,又详细说与大家。
听得徐方旭说完,长生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天下从此多事了。这两伙人都是来得莫名,像是与我们大有渊源,行事又不似正道之风,你们日后需要多加小心才是。”
一旁被打得半死的陈风崇不知何时又坐在了众人身旁,跳出来说道:“却是无妨。我一年四季到处游荡,就交由我打探消息便是,师父放心。”
众人见他信心满满,也就约定由他打探两教虚实。只是清平夫人看着陈风崇生龙活虎的样子,不住暗自低语,抱怨师父偏心,不知传了什么法门给陈风崇,教他这般命硬。长生老人自是听见,也不计较,只是微微一笑。
陈风崇先前听师娘说起长春谷,颇为神往,便又追着师娘仔细询问。师娘本就局促尴尬,被他追问更是言辞闪烁,支支吾吾,到最后只说自己倦了,起身就要回房。路过陈风崇身边时,师娘抬起手来,照着陈风崇后脑打了三下,直教陈风崇懵成一个,这才笑着走了。
众人闲谈了一会儿,天色也就晚了,陈风崇和孙向景都有些酒意上头,长生老人也就吩咐大家自去休息。清平夫人拉着喋喋不休的陈风崇出去,徐方旭也带着孙向景向师父师娘行礼告退。
他两人本就是住在山庄中,都有各自的房间,仆从们也早就将房间打扫一新,一切妥当。只是孙向景还是不愿意一个人住,径自跑到徐方旭房中,自己挑选了位置,要徐方旭将他的《上阳台贴》挂好。徐方旭万般无奈,只得照办。
夜深寒重,星月齐显。众人洗漱一番,各自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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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侠客行》
[*2]金庸·《天龙八部(世纪新修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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