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没来得及挤到行李传送带旁边,萧穑的黄色拉杆箱就滚到她眼前。轻巧的万向轮根本不需要用什么力气推就兀自滑行了好长一段,但萧穑还是一边忙不迭地说谢谢,一边抬起头。置身于九十八人的旅行团,萧穑并不指望自己能叫得出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一身“北脸”冲锋衣,瘦,她只来得及看清楚这些。虽然他戴着墨镜,萧穑还是沿着她想象中的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落在了自己的拉杆箱正面。加菲猫翘着脚挺着肚子翻着厚厚的眼皮躺在上面,呈四十五度角斜睨着她,还有他。
“家里的箱子坏了,临时问表妹借的,呃,还什么限量版……”萧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忙着解释这箱子的来历。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会这样害怕自己显得太幼稚,失去恰如其分的年龄感?
“不错啊,好认,”那人呵呵两声,“要不我怎么会在上飞机前就记住这是你的,十几个钟头都没忘。”
萧穑也跟着呵呵。咖啡和香肠的气味牢牢黏在一起,钻进法兰克福机场的每一个角落,扰乱着萧穑的肠胃蠕动节奏,它们刚被一连三顿飞机餐撑出奇怪的形状。拿到行李的队伍涌向出口,导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手扛着“欢迎全国展会策划师培训团”的大牌子,一手举着名单和圆珠笔挨个点卯。“萧蔷,萧蔷,”他扯着嗓子用浓重的东北口音嚷嚷,“这名儿真好,是哪位美女?”
“这字念斯——饿——穑。萧穑。是吧?”帮萧穑拖箱子的那个瘦男人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偏过头来求证。
“哦,对,不是那个台湾的。我叫萧穑。”
“这字好,有文化,古色古香的,”导游一点没尴尬,舌头转一个角度,接着套近乎,“您也不比台湾的那个差啊,上海人吧?我就说是美女嘛!”一扭头他又捎带问问那男人,“您呢?也上海来的?”
“谭鲁周。南京。讲究?哪有什么讲究,我爸姓谭,我妈姓鲁,外婆姓周。”
又过去半小时,名单上的九十八个名字全打上了勾,九十八个人的行李塞进了两辆大客车下面的行李厢。人坐在车上,仿佛被一波接一波的时差反应分成了两层,肉身下坠,意识上升,就像水上漂着一层油。
他们坐的是半夜的航班,抵达时正是法兰克福的清晨。天未大亮,萧穑被黏稠的,甚至带着一丝腥甜的倦意绑在座椅上,懒得抬头看看车窗外的云。但霞光顽强地透进来,洒在萧穑身上。仿佛为了不辜负这点光线,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半眯着眼睛对着窗外连着按了几下快门。车速加快,倦意翻成一个浪头掀过来,于是拿着手机的手往下垂,落到椅子上,不动了。
直到车速减慢,这个盹才醒过来。车已经从机场高速驶入市区,萧穑举起还捏在手里的手机,翻开刚才拍下的几张照片。画面上,车外的树影和她在车内的身影交叠在车窗上,一道淡橘色的光从影子与影子之间穿过。再细看,有一双眼睛也混在这些被光线洗成浅灰的影子里。尽管此前萧穑并不怎么熟悉他脱掉墨镜的样子,尽管无论怎么放大照片都不太清楚,她还是认出了那是谁。
这类行业系统的培训班,抽调的是全国各地会展公司的人马,国营民营都有,基本谁跟谁都不认识。不过,在上海浦东机场集合时,好多人已经热络得不分彼此——要形成这种局面其实一点也不难。对有些男人而言,只需要分发一包烟,对更多女人,只需要几家塞满香水和面膜的免税商店。萧穑是个例外,回过头来想,谭鲁周也是个例外。
她也进过免税店,花十分钟买下替别人带的欧舒丹和雅诗兰黛,就又安安静静地坐到候机室的椅子上,看存在平板电脑上的《冰血暴》。那个窝囊的小职员,突然拿起榔头砸向他老婆的时候,萧穑甚至忘记自己是塞着耳机,本能地捂住屏幕,好像生怕别人听见那一声闷响。谭鲁周也抽烟,可他只是一个人跑到吸烟室里转了一圈。那双眼睛是从浦东机场开始,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了——萧穑突然间就觉得自己把什么都想起来了,不是猜,而是确凿的记忆。问题是,她既然记得那样清楚,是不是也一直在看他呢?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萧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起来。她闭上眼睛,定定神,随即拨通手机。不用睁开眼,第一个号码就是钱嘉义,隔着国际长途,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棱角分明、四平八稳:“多穿点,我刚查过欧洲天气,你们那里有寒流。信用卡里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打。”
“我这辈子还没刷爆过信用卡呢。不习惯这么花钱。”
“哈哈,你还是抓紧花吧,好容易出趟国。”钱嘉义拿得准她的脾气,继续做他的空头人情,“我算算喜酒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花销了,剩下的就是收红包,所以,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那种喜滋滋的、仿佛能听见咽口水声音的时刻,是钱嘉义最让萧穑不舒服的地方,她赶紧截断话头。“行啊,我给你找点德国小家电回来,剃须刀什么的。不多说了啊,我们快到酒店了。”
说剃须刀三个字的时候,萧穑故意加重了语气。放下电话她才意识到,也许自己做出这个拙劣的、泄露对方性别和身份的举动,只是为了把谭鲁周的目光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二
坐在教堂里盯着管风琴发呆时,萧穑就知道谭鲁周会悄悄站到她身后。
台词也替他想好了:“真没法想象这么大这么笨重的家伙能发出那么安详的声音。”
所以后来萧穑回忆起来,她完全没法确认,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说了。应该是差不多。总之,她按照电影的标准演法,没有马上回头,只是右肩微微动了一下。
法兰克福还没有上海的一个区大。课才上了两个半天,老城区就已经被他们这些人逛遍。从美因河边走到这个叫“罗马人之丘”的市中心广场,也就几分钟时间,沿途总飘来手风琴或者小提琴的乐声,娴熟得像个半真不假的玩笑。导游说,这些街头乐师多半是从东欧来的。
“柏林这类人更多,墙一倒就全往这边涌。问他们过得好不好,他们就弄段曲子给你听听。”
萧穑很想去柏林,可是这回法兰克福培训完以后安排的线路是到新天鹅堡观光,最后从慕尼黑直飞上海。路是这样顺,风景也是这样好。没有几个人会像萧穑那样不在乎风景,只想站在曾经砌着那面墙的地方,看看两边的人。
“那堵墙至少有一个好处。说不定,你想象‘那边’,要比你真的跑到‘那边’,呃,更兴奋。”临出发前,她跟钱嘉义说起过,一边说一边还用手比画着“这边”和“那边”。
“你前两天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钱嘉义咕哝了一句,顺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
“罗马人之丘”几乎是内地组织的旅游团在法兰克福划定的惟一景点。哪怕是在这里转个机只有半天余暇,导游们也会把人拉到这里来。如果你不要求,他们一般不会带你参观不远处的歌德故居,因为哪怕是团体,每个人的门票也要好几欧。歌德故居是外国人的地盘,又不像唐人街上的餐馆,导游拿不到回扣,积极性也高不到哪里去。
广场上反正有的是不要门票的地方。教堂,市政厅,前凸后翘却一脸正气的女神雕像。十月展会密集,国内各种公派的代表团出没其间,天天看到那些熟面孔上上下下,这个广场就成了一座舞台,连累得那些已经在这里待了几百年的房子和物件都成了假兮兮的道具。串场的总是那几个看到大陆客人就迎上前来塞小广告的华人,作势要引你沿着小路走到他们开的小店去。他们用一样的脚本,念白掐着同样的节奏:店里全说中国话。保证全市最低价。双立人也有,泡腾片也有。去吧去吧去吧。
团里的中年妇女几乎都跟着去了。还有中年妇女的丈夫,他们上衣口袋里塞着老婆开的购物单,其中至少有一口高压锅。所以,教堂里,为了冲淡刚才那种过于抒情的气氛,萧穑的身体刚刚转过一半,就顺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买锅?”
“买锅?哦,我用不上。一个人过,小电炉煮煮方便面就够了。”
她想,他这么一答,倒显得刚才她那样问别有用心,想打听他是否单身。可话已出口,她也只能这样一路说下去:“你,嗯,也有一米八吧,光吃方便面怎么够?”
“还好,我煮方便面是一定要配菜的。比方说,盒子上写着‘红烧牛肉面’,我就再到小饭店里去买一份红烧牛肉。我可以摆得跟盒子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哪怕偶尔吃趟蟹粉鲍鱼面什么的,也还配得起。”
“包装对你撒个谎,然后你就替它圆谎?”
“我是替自己圆。这样过日子比较容易满足。”
哪有那么容易满足?萧穑几乎冲口而出,到底还是忍住了。她想起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坐在沙发上折磨遥控器,只要稍稍有点复杂的节目就坚决跳过——连那种总是说“你一定会没事的”或者动不动去下个面煮锅糖水的港剧,她也嫌搞脑子。最后总是定格在电视购物频道。萧穑不买,她只是看,看演员起劲地演,主持人起劲地吆喝,生活起劲地翻开新的一页。半小时一页。四只透明锅一字摆开,分别搁着老母鸡、绿豆百合、明虾和青口、一堆杂菜。主持人把四只盖子挨个掀开,哈着热气一边往嘴里塞滚烫的食物,一边向你许诺井井有条的幸福。屏幕下方溜过一行字:稍后请收看扫地机器人,牛皮凉席,冬虫夏草,无痕内衣,记忆棉枕头。每档节目,都会有主持人在你被催眠到晕头晕脑的时候,举出一块写着算式、打着触目惊心的叉的大牌子嘶吼,告诉你打一个电话就可以省多少钱,解决多少困扰了你一辈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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