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沃·盖乐
外公去世前几年,本城经历了轰炸。那是最后的重创,开战多年后终于轮到了我们。炸弹不停地落下,落在政府大楼和银行上,落在关押战犯的建筑上,但也炸到了图书馆、公共汽车、跨越在两条河流上的大桥。轰炸带来的是惊讶,尤其是因为它开始的方式竟是如此乏味。先有公开预告,一小时后,空袭警报响起。一切都发生在户外,好像可以这么说吧,就算爆破声透过敞开的窗户传到室内,就算你走到外面,看到小汽车被掀到七十五英尺高的半空,砸向砖石建筑物的正面,你会告诉自己这更像是某种疯狂的建筑工程事故,更像是恶作剧。
炸弹在落下,整座城市都瘫痪了。前三天,城里的人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大多数人都变得很歇斯底里,想逃走,或是根本没法逃离,炸弹不断地落在两条河周围,走到哪里都逃不掉。留在本城的人都认为,轰炸顶多持续一星期,既不见效又很昂贵,所以敌方肯定会放弃并走掉,城里人除了撑到底,没有别的办法。轰炸进行到第四天,迫于某种不可阻挡的对自由的渴求,哪怕在这种状态下─或许恰恰是因为这种状态─人们又陆续去咖啡馆了,坐在门廊上,甚至听到警报拉响也常常留在家门外喝酒抽烟。很多人觉得户外更安全,他们的解释是:如果你在外面,你就瞬间变成了很小很小、移动着的目标,相比之下,你待在楼房里,可能在干等空军部队失手,他们没有击中预计目标就可能击中你。咖啡馆通宵开放,不开灯,电视机在后屋轻轻嘶响,人们拿着啤酒和冰茶,安安静静地坐望山头的防空高射炮发出一阵阵如瀑布般的、毫无用处的红色光影。
轰炸进行时,外公不看、不谈任何相关话题,甚至不和我妈妈聊,而我妈妈在头三天里变成那种对着电视机喊叫、睡觉也不关电视的人,好像开着电视就能让她和外面的轰鸣声隔离开来,好像我们本城的镜头出现在电视里,她就能或多或少容忍正在发生的事,轰炸似乎就能变得有情可原、瞬间遥远并且不再重要。
我二十二岁,在医学院的军事医学部实习。对我来说,外公坚持他那套规矩就意味着他没有被改变,他继续自己的纪律,保持自己的坚韧和淡泊。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也没有想到那套规矩本身在变化,安逸时期的习惯和人生将尽时的预防性习惯是不同的。他仍是每天出门,好像他的花名册上有很多病人等着他上门就诊,但是,和他终生相识的那些病人中有辞世的,有渐渐染上老年病的,不管他去不去问诊,情况都一样。他的日常锻炼没有中断,但已变成敷衍的例行公事,无外乎是让老身子骨动一动,他会在黯淡的晨曦中面朝起居室的窗户站好,运动裤松松垮垮地吊在他的短袜上面,两手在背后相握,煞有介事地踮起脚尖,再放下,脚后跟着地,有节奏地一上一下,脚后跟顿地板时的重响会回响在整间公寓里。他每天都做这种操,从未间断,哪怕隔壁街区的空袭警铃尖啸不已。
二十年来,我们全家总是一起收看下午四点的电视连续剧《法国小酒馆》。现在,改成了午睡。他坐着睡,脑袋垂下来。双腿笔直地伸在身前,整个身子的平衡点就在木拖鞋的跟上。他的双手交叉拢在肚子上,别的事暂且不说,他的肚子经常低沉地咕咕叫,因为他现在总是对外婆为我们做的饭皱眉头,顿顿都是,不管是奶酪肉饼、匈牙利甜辣椒粉烤鸡还是肉馅辣椒,我记得他以前总是大快朵颐,现在却会轻叹一声,然后默默地挨过整顿饭的时间。我不去看他的时候,他才会叹息,但外婆已经开始给他单独备餐了,因为她不忍心让我们每天两顿陪着他吃水煮蔬菜、水煮肉,那简直像是某种惩罚;但他只吃这个,严格遵守,没有怨尤。
轰炸迫使本城关闭动物园,但之前很久他就无法继续例行的散步了,动物园之行已成过去。得知动物园关门后众说纷纭,不仅是外公,所有人都很愤怒,觉得这是某种放弃抵挡的征兆,人们指责本城政府为了节省口粮,以轰炸为借口屠杀动物。政府也很气愤,便在周报上安排了一个专栏,每周刊登动物们的近照,报道它们如何康健安逸,记录幼崽的生日,公布轰炸结束后将实施的动物园改建计划。
外公开始剪报,搜集关于动物园的消息。我在医院值夜班,回家时就会看到他一边吃早餐,一边把报纸翻到副刊版面,愤愤地浏览。他会对我说,动物园里惨不忍睹啊。
“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太恶劣了。”他仰起头,透过双光眼镜片看报纸,盘子里的瓜子和果仁吃掉了一半,水杯沾染了副刊报纸所用的橙色油墨。
老虎是报道的主要对象,它是唯一的焦点,别的动物不说,它总是有希望的。报上没有说母狮流产了,狼群转向自己的幼崽大开杀戒,一只又一只地吃,小狼痛苦地惨叫,却是逃不掉的。报上也没提及猫头鹰把没有孵好的蛋啄开,红色的蛋黄里已有成形的小鸟,它们却把这稀稀的蛋液推出蛋壳。也没有说到广受赞誉的北极狐将伴侣开膛剖腹,在夜晚空袭的弹光闪耀中,它裹住雌狐的尸身直到自己心跳停止。
然而,报上说的却是,老虎开始吃自己的腿脚,一条接一条,从肉到骨,有条不紊地吃。他们拍了一张老虎的照片,它趴在虎笼的石头地上,两条后腿僵硬如木棍,像火腿一样被绑在身后,它是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些老虎所生的,如今也算是高龄了,它的名字叫“再见”。你能在照片上看到它的脚踝肉上有厚厚的黑色痕迹,那是浸过碘酒留下的,报纸上说他们试过镇静剂、锁链、浸过奎宁的绷带,但无计可施,没办法阻止这种特殊的强迫性举动。他们改装了一个小猫小狗用的伊丽莎白圈,扣在它脖子上,但它在某个空袭之夜先把伊丽莎白圈吃掉,再吃掉了自己的两个脚趾头。
关于老虎的图文报道刊出后的第三天,炸弹击中了南河上的桥、动物园后头废弃的汽车厂,桥身在两小时之内就坍了,动物园里的索妮亚也当场被炸死─它是动物园收养的非洲象,也是动物园的吉祥物,大家都很喜爱它,它是住在城堡里的动物们的眯眯眼女族长,最爱花生和小孩。
我们这个城市花了好几个星期去适应突如其来的战争,去习惯那真枪真炮的切实感,我们把战争当作偶尔的、暂时的事件去对待;但是,在那场空袭之后,事态发生了转变,自上一场战争延续而来的义愤自卫之情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之后的每一晚,人们都会肩并肩地在城堡门前站成数英里长的队列。与此同时,别的人会站在本城仅存的那座桥上,酩酊大醉地在石头拱桥礅上挤成一团。你必须喝醉才能去守卫残桥,因为你被击中的概率很高,就算侥幸逃过炮火,你死掉的概率也很高,因为不管站在断桥哪边,只要桥身中段被击中,你就免不了掉进水里。
佐拉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勇敢,把她的卫城防御事业推进到更广的领域,她会连续几夜和数千人守在科尔丘拉东海岸,站在元帅战马雕像的石头膝盖下,戴一顶宽檐帽,声援守护动物园的志士们。她可以描述第一国家银行遭到轰炸的场景:她亲眼看着一枚导弹击中河对岸的砖石老建筑,导弹带着蓝光俯冲下来─笔直地从天而降,击穿楼顶,轰得门窗玻璃、木片百叶窗、铜字招牌和先辈石膏像四射弹飞─震耳欲聋,但等硝烟散尽,人们突然意识到,哪怕遭此重创,大楼却没倒,依然矗立在原地,像掉了下巴的头骨,于是,人们欢呼、亲吻─并像日后的报纸指出的那样─开始制造下一轮婴儿潮。
战争期间,我曾经央求外公取消夜间巡诊,这个老规矩让他觉得事半功倍;现在,却轮到我在夜班之余去动物园守夜,这也违背了他的期许,为此,他甩出五花八门的恶毒字眼,远远超出我十四岁叛逆期时所使用的词汇量。动物园里的守夜人群和别处的有些不同,年纪更大些。七点左右人们陆续到达,刚好赶上爆米花车的最后一轮热卖,之后我们会在人行道上分聚成小组,每组选定一种动物,做好各自的标志就开始沿着城堡围墙巡逻。扮演狮子的女人头顶一块黄色的拖把布,假装那是狮毛。有个男人在脖子上绑上铁丝衣架,架子上套上白袜子就当作是耳朵,代表体型庞大的威尔士长耳兔“尼克迪默斯”。几个人聚成狼群,用厕纸卷绑在口鼻上代表狼嘴。还有个女人生平只去过动物园一次,便装扮成她见过的第一头、也是唯一一头长颈鹿:一身黄色,头顶短小的角。我没忍心告诉她,她忘记长颈鹿身上有斑点了。不用说,我选的肯定是老虎,但倾尽一切努力后,我只能从地下室的旧衣服箱里找到一顶戴维·克罗克特风格的猎人帽,用颜料涂成橙黑两色条纹,再让帽尾的假浣熊尾垂在我背后。扮演狐狸的男人穿了一身红西装,戴了领结和眼镜。动物园里从来没有过熊猫,但我们在城堡大门口有了六七只熊猫守卫,丝瓜筋做的短尾巴从他们的裤子里翘出来。河马人套着紫色毛衣,毛衣下面塞了一只枕头。
人们还用粉笔和喷漆在动物园墙上涂鸦,不出几周,他们来巡夜的时候就带上了海报和告示牌举在头顶,桥上桥下都看得到,除了标准的“操你”口号之外,他们也偏爱温和友善的标语。有天晚上,动物园门口出现了一个灰衣男子,头上裹着粉红毛巾,手中的告示牌上写着:我在这儿呢,我是一头大象。还有一个从下游的德拉安叶地区上来的人很出名,那儿的水塔被炸毁了,他一开始扮作一只鸭子,等到棉花厂也被炸了之后,他出现在人行道上时举着这么一块牌子:现在我没有干净内衣了。后来,报纸连篇累牍地追踪报道他:他的红色手写标语,他紧握牌子的磨秃了的灰色手套。一两个星期后他再次出现,举起的标语是:完全没有内衣了。还有人举起牌子呼应:我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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