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闻,象牙制品应以胭脂护理,但扳指纹理间清晰可见的猩红却并非残留的胭脂,而是……血迹,毒珊的血,或者可能还有其他人的血。
毒珊死了,就在昨夜,她在地牢内自尽了,她的喉间插的正是我的一根针簪——乍闻这个消息,说实话,我并不吃惊,也许昨日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就隐约察觉到什么了。
在地牢中,秋梅退了出去,我独自站在囚笼之外,毒珊就在我的眼前,五指成钩,从她腿部的伤口深处,硬生生抠出这枚扳指,连串飞溅的血珠,汩汩涌出的鲜血,滴血的象牙扳指,她的手因身体的痛楚不可抑地颤动,却异常坚定地将扳指塞入我的掌心。
“故人的遗物,权当留个念想吧”——这是毒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又许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故人吗……药光从不离身的扳指,我又怎么会不认得的呢?!
如果不是秋梅随口跟我提到毒珊,我几乎已经将她遗忘了。我不了解毒珊,也从没试图去了解过,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一个他人无法踏足的世界,但我想我该感激她的,毕竟她不曾劫持我逃生,也没有拉我陪葬——
当时,由于太过震惊,我松懈了防备,与毒珊过于靠近,让她有机可乘,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要送我去陪药光喝茶,但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有降临,只是发髻被轻微扯动,待我回过神,正好瞅到她将我的一根针簪反手握在掌中……
墨台妖孽对毒珊的死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可惜,不是可惜毒珊的死,而是可惜没赶在她死之前从她口中撬出掌门信物的下落,那个传说中承传了数百年的刻有门派徽章的物件——当然,尽管毒珊对这枚扳指的执着匪夷所思,但我笃定它不会是掌门信物,因为象牙扳指就算平日不常佩戴,并且一直精心养护,也绝对撑不过百年时间,一般来说,七八十年就会断裂残损。
“……颜公子,你当真要随我们一同回堰都?”随轿的夏枫的话语一字一句传进我的耳中。
“玄……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同样随轿在旁的颜煜软软地答道。
我下意识看向墨台妖孽,他面色如常,只是指尖动作稍顿,显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颜公子,我听说‘生死门’的弟子入门两年才能拜师,所以严格说来,你不能算是我们夫人的徒弟,更何况现如今我们夫人与‘生死门’已毫无瓜葛,你这样跟着我们夫人,可谓名不正言不顺,委实不妥。”夏枫言语得体,但态度冷淡。
“我发过誓,奉玄为师,玄也答应过我……”颜煜讷讷地辩道。
“我知道夫人承诺会照顾你,你为主子寻得了灵药,即是我们墨台府的恩人,所以墨台府自然会照顾你今后的生活的。至于誓言一说,你有尊师重道这份心就足矣。”夏枫三两句话就把颜煜跟我的关系断得清清楚楚。
颜煜的语气偏急:“我发的是血誓,可不能毁……”
“颜煜,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一把掀开轿窗的布帘,声音洪亮,阻了颜煜脱口而出的话语。
我没跟任何人说颜煜是修行者的事,怕牵扯出不必要的麻烦,至于颜煜来自骶族,更是我准备烂在肚子里的秘密。刚才夏枫的一番话,说明墨台妖孽果然遣人调查颜煜的来历了,而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查出来,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地方——越是什么都查不出,就越喜欢往下查,这是人类的通病。
在门派的这些日子,墨台妖孽对颜煜的存在不置可否,今天临行前,当我提出要把颜煜带在身边照顾的时候,他的表情也甚是平静,只是默默凝睇我片刻,就点头应允了,我彻夜准备的说辞居然全无用武之地,令我松口气的同时,又泛起疑虑,但应该只是我神经过敏了,毕竟颜煜与墨台妖孽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颜煜性子纯良,极易相处,所以墨台妖孽没理由不喜欢颜煜的。
颜煜尚未答话,墨台妖孽慢条斯理地说道:“妻主,这儿可不能休息,附近时常会有‘生死门’的巡山弟子经过。”
这里已是半山腰,而巡山弟子通常只会在门派附近巡逻的——我心里纳闷,但转念一想,许是冬杏改了药光定下的规矩。
“我不累,不用休息。”颜煜接道。
由于纱帽的遮挡,我看不到颜煜的面容,他不曾习武,身体底子薄,先前他陪我上下山,一路走走停停已甚是吃力,现在要他跟着夏枫他们的脚程跑,着实辛苦他了。
我再三嘱咐轿夫放慢速度,放下轿帘,坐正身子,不经意间瞄到墨台妖孽冷然的表情,我不禁一怔,开口唤道:“夫君,身体哪里不舒服呢?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没事,只是剥石榴剥累了。”墨台妖孽霁颜笑道。
“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动手替墨台妖孽收妥匕首与剩下的石榴,然后将食盒放在一旁。
“妻主,你对你的徒弟可真好啊!你知道我醒来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想的是什么吗?”墨台妖孽喃喃说道,身子无力地靠了过来。
“应该是惊艳吧!”我忘不了我在八角亭看到颜煜时的震撼。
“是啊,一刹那的惊艳,然后我的心就慌了,我想啊,千万不能让妻主你看到他,一眼都不行。”墨台妖孽缓缓说道,几近一字一顿。
我笑嘻嘻地说道:“真巧啊,我不但看见他了,他还正好是我的徒弟呢!”
“妻主,你让我放了宇文景,我照办了,你让我不要为难药晴她们,我也依你,只是,有些时候,我要按我自己的意愿行事……妻主,你会不会怪我呢?”我无法读到墨台妖孽的表情,他与我贴得极近,几乎融为一体般。
“我知道,你有你的立场,所以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理所当然地答道,没作深想。
既然说到宇文景,我不得不鄙视一下他差劲的性格,活该他想嫁却嫁不出去——
我看颜煜没再提蛊物的事情,就跟墨台妖孽商量放宇文景自由,当我兴冲冲跑去地牢释放他的时候,他居然拿看白痴的眼神瞪我,然后很拽地哼了一句:“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没有人能左右我的去留。”
当我甩袖欲离去的时候,他又冒出一长段拗口晦涩的话:“毒玄,前掌门擅观天地之相,通测命数之劫,你说她为什么要叫你‘玄’呢?‘玄’是你的名,也是你的命。你注定是药人,所以‘玄’注定是药人的名,所以‘玄’注定是药人的命,所以一切都是注定,真有趣,不是么?”
老实说,我从没想过我的名的问题,一直以为前任掌门吃饱撑着给每个腌在泡菜缸里的……呃,人形生物都取了名字,而我正好摊上“玄”这个字——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
“依你的意思,真相其实是,前任掌门吃饱撑着给每个泡菜缸都算了命并且取了名?”我试探地问道。
宇文景不带善意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然后又一次现出鄙夷的神色,他没再说话,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打发我离开……
软轿平安到达山脚,前来接应的是三百名步军营兵士,为首的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眉毛浓黑,眼神犀利,腰圆膀粗,皮肤呈健康的古铜色,夏枫悄声向我介绍,这女子是五营统领,官居从一品,至于这群步军营兵士,并非地方上调遣过来的,而是五营统领从堰都带出来的直隶禁旅,于是,其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打赌她们怀里还都揣有堰都墨台府的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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