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疏而有礼地答话,努力跟他们保持距离,生怕他们的妻主突然进来,然后心生误会。眼光游移,不经意间看到坐在织布机上的颜璆的夫君、颜煜的爹爹,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却仍能依稀看出他年轻时曾有过动人的风采。他腰系织带,十指缠线,以足推木梭,一边织锦一边含笑看着我这边吵闹的众人。
我实在招架不住他们莫名的亲昵,遂开口问道:“为何一直未见诸位的妻主?是早起出门了吗?”心里盼着他们的妻主能速速现身,将他们认领回家。
“小六师父,你不知道吗?我们这儿的男子,只有一部分能成亲成家的,其他的都是‘走婚’。”颜煜的二哥挑眉说道。
“什么是‘走婚’?”我大奇。
“要说‘走婚’,就要先说说三百年前,六十七代族长的规定——族内两代以内直系亲属不得成亲。在这之前,为了保证族里修行者的血统纯正,一直都是亲族内通婚的。六十七代族长本身是修行者,她出山数年后,回族里定下这条规矩,说直系亲属通婚有悖天理伦常,所以天神发怒,施法让族里婴孩多夭折,族人体质虚弱,寿命短暂。”颜煜的四哥娓娓述说。
我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名六十七代族长接触外界之后,意识到了近亲结婚的危害——按现代基因学分析,近亲结婚生子,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可能性促发隐形基因的疾病,而且是多重性发展。
“我听阿娘说,当年族里人数不多,又多是同宗同祖,六十七代族长就鼓励族人放弃隐居,加入到世人的群居生活中去。可世间到处是战祸,无处安身。六十七代族长为了族人,跟随一位起义军的将领,四处征战,花费了数年时间,终于定邦建国。那位将领就是前朝的开国皇帝,而六十七代族长顺理成章当上了前朝的国师。族里有了封地,族人遵照六十七代族长的规定成婚,这样一来,尽管族里修行者不若以前多,但族人的体质明显改善了。后来……族人恢复隐居生活,这条规矩依旧保留了下来。”颜煜的二哥接道。
颜煜的四哥叹了一口气,道:“族里人数有限,女子成年找不到夫,能等符合条件的男子出生成年,再娶进门;但男子成年,如果在族里找不到适合的女子做妻主,就必须下山,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走婚’的习俗。就是……要算好日子下山,能一次怀上最好,怀不上就要再等几个月……”
他说得吞吞吐吐,我隐隐约约听明白了——男子要想怀孕,必须是在精期,也就是说,骶族成年男子每逢精期,就会下山找女子……为什么我感觉怪怪的,不自觉地联想到《聊斋志异》中那些半夜爬书生窗门的狐狸精。
“你们为什么不在山下找个妻主,然后安稳地生活呢?”良久,我才挤出这么一句话。
“族里的男子,往往很难适应山下的生活。当然,偶尔还是有几个不要脸的,背弃自己的信仰,背弃自己的亲族,隐瞒自己的身份,跟山下女子成亲。那样的人,是亲族之耻,被族里除名,没有资格再回来族里。”颜煜的二哥,一边逗着怀里的婴儿,一边说道:“其实,有没有妻主都无所谓,有孩子就够了!越多娃娃越好,趁着年轻,能多生一个算一个!”
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骶族特有的生存环境及生活背景,决定其特殊的意识形态。纵然对他们的道德观颇感惊异,但勉强能理解,并不反感排斥。
“小六师父,难得有山下的人来一趟,甭管你是长留还是短处,你就从我们中间挑一人吧!但只许挑一个,因为族里有规定,为了避免血缘的相近,只能是一妻一夫。”颜煜的四哥直爽地说道,他仍留着辫子,也就是……尚未生子。
“小六师父,你觉得我怎么样?”颜煜的二哥不甘弱后,迅速说道。
然后,颜煜其他几位成年的兄弟也都嚷嚷开了,吵得我一个头两个大。我恍然觉得自己从《聊斋志异》掉到了《西游记》,还是“玄奘身陷蜘蛛洞”那一章回……
“那个……你们刚才说的那位六十七代的族长,是不是就是史书里记载的骶族奇女子,叫做颜……”我急忙将话题岔开,偏偏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记不起曾读到过的那个女子的名字。
“颜琊!骶族有史以来,最具争议的一位族长!”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答道。
58醉语灼灼婆娑沧沧
我转头循声望去;入眼的先是一根一人高的虬龙藤杖,通体乌黑,碗口粗细,怎么看都不像寻常的单拐。我心中一凛;视线徐徐下移,终于在藤杖半身以下的位置,看到了一个……猴子木乃伊,还是一个打扮花俏的老母猴!
“祭司婆婆!”众人散开,同时不约而同地双手合什,半屈膝做出怪异的祈拜动作。
借着人群的遮挡,我掩嘴干咳;硬生生地将急欲脱口而出的惊呼咽了回去。一直以来,我都颇为喜欢红色;暖暖的色调,喜气且鲜活。墨台妖孽好穿红衣,明艳如春华,使人眼前为之一亮。但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穿红衣——譬如眼前的老母猴……呃,祭司老太婆。
火红的锦服上绣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草图案,大小不一,纷杂无章。我强忍闭上眼睛的渴望,认命地打量这堆丰富多彩的花色,一时之间,不知该感叹是锦布糟蹋了精致的绣品,还是绣纹玷污了柔泽的锦布。
千万别问我,既然觉得红衣刺眼,为何还死命盯着瞧——废话,屋里所有人都看向祭司老太婆,我能不跟着一块儿看吗?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我的目光该落到哪儿,才能将对眼睛的伤害降到最低。
之前,我毫无防备地看过去,只一眼,就足够令我追悔莫及,恨不能消除记忆——抽皱如树皮的老脸上,一对铜铃大眼,丝毫不受耷拉下垂的眼皮的影响,依旧炯炯有神;不知是不是为了突显脸色红润,她的两腮抹了两团浓重的胭脂;黄白相间的长发,既没盘髻,也不梳辫,就这么披散着,几乎拖地,而两边耳畔各插着一朵红彤彤的绢花。
今天以前,我一直不觉得自己的审美观与这个时空的人格格不入,顶多说大家对妆容的观点看法无法达成一致。然而,当所有人都面不改色,甚至是目光如炬地凝睇着祭司老太婆,我终于悲哀地承认,自己的审美果然存在偏差。
但没等我自怜自哀一番,祭司老太婆已直直朝我走来——
“丫头,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显然,祭司老太婆在骶族拥有非常崇高的地位,她缓缓走着,人群纷纷自动为她让路。
“晚辈墨台玄,冒昧来访,只是为了拜见长辈,并无其他意图。”我恭敬地一揖到底,弯腰垂首,顺势将目光停在祭司老太婆草绿色的缎鞋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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