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六根明柱梁坊上,用沥粉贴金的五彩群龙威严盘旋,漠然地俯视着世间众生相。
坐在紫檀木雕八宝云蝠纹宝座上的皇帝呵呵冷笑道:“崔莲房你果然好心机,你的计谋简单却极其有效。彼时你的长姐崔玉华贵为东宫太子妃,你仗着年纪小往来宫中很方便。你的兄长崔翰作为彰德崔家的嫡子不思虑如何报国,却为谋一己私利伙同不肖匪类跟北元人倒卖中土禁止买卖的铁器。”
皇帝脸上泛出森冷寒意,“崔翰仗着自己特殊的身份为崔家谋取了巨额的暴利,借以在族人面前邀功。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有一天他手底下的家奴被一个较真的将领当场拿住。他不敢禀报父母就找两个妹妹帮忙,想让太子给负责稽查的官员写一封意图干涉的信件。”
“太子应昶性情虽然本分文弱,但是在这些大是大非的事情面前从来都是有原则的人,自然没有应允此事。崔玉华作为太子妃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她又心疼兄长的不易。就趁太子在钟粹宫安歇之时,在五张空白的信笺上盗盖了太子随身的印钤。崔莲房将其中一封信笺交给了崔翰拿去周旋,却私自截取了其余的四封。”
张皇后死死地握住手中缂丝花鸟扇柄,紧咬牙根仔细听着皇帝的一字一句。
“锦衣卫指挥使石挥跟朕回禀,说崔莲房肯定认识一个极擅于伪造他人字迹的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将太子的字迹语气伪造得惟妙惟肖的人,肯定是你熟知且信得过的人。朕第一次拿到那几封信件时,一撇一捺一勾一划,朕亲自教导的太子,他的字朕最是熟悉不过,却几乎以为那就是真的。”
皇帝步下丹陛在崔莲房身前站定,盯着瑟瑟的女人缓缓道:“朕索性就把那些信件全部当成真的,命石挥彻查太子和郑璃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私会。却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有两次私会的时间根本对不上,太子都在朕和群臣的眼皮子底下做事,除非他拜了神仙当师傅修习了分~身之术。”
“最后顺着刘家父子这条线索挖掘出去,石挥终于找到被你收买的那个刘府丫头,叫碧芳是吗?她为了一百两银子,将这些信放在了郑璃的妆奁盒里,又故意引得刘泰安前去搜索。试想哪个当丈夫的人看到妻子与人有染不会勃然大怒,但是这个有染的人竟然是当朝太子,刘泰安自然是又愤怒又惶恐。”
皇帝淡漠地言语道:“事情完美地朝着你崔莲房预想的方向发展,郑璃死了,还死得名声有碍不敢声张。最最憋屈的是刘泰安不敢声张,窝火之余你这朵解语花自然就有了用武之地。你以为一切水到渠成可以嫁进刘家时,太子突然薨逝。这个突变打乱的你的计划,也让刘肃父子寝食难安。”
“刘泰安怕朕追究,或者是忽然良心发现什么的,当众发誓要为难产而亡的妻子守制三年。崔氏你为怕丑事败露,就将那一夜风流后偷生的女儿交付兄嫂抚养。单论这份眼光这份决断,一定让你的母亲嗟叹你为何不是个男儿身,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帮你遮掩吧!”
皇帝貌似平静却蕴含暴怒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太子殁后,朕派了无数的人手一点一点地查实此案。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具结成档,一一码起来比人都高。这么多年没有揭破此事,是因为里面还差了很重要的一环。就是崔氏你截留了空白书信后,到底是谁帮你伪造了太子的笔迹?”
大堂上安静得几乎静寂,只余少许午后的微风回荡。
“朕知道这世上只要有权利的地方就免不了倾轧眼气,免不了贪渎陷害,既然事涉太子那背后肯定还有黑幕。那几封书信连我这个当父亲的人乍一看都辨认不清,这位高手肯定非常熟悉太子,包括他的遣词造句,甚至包括他平日惯用的语气!”
忆及往事,皇帝语气有些森然,“崔莲房,你为了搅黄刘泰安和郑璃这对夫妻,可谓是不遗余力手段用绝,连贵为当朝太子和太子妃的姐姐姐夫都敢肆意利用,这份毒辣心思真是用得极为巧妙。现在可不可以给朕说说,到底是谁这般好心地帮你伪造了太子的笔墨?”
桩桩件件都有铁证,二十年前的事情仿佛呈现眼前。
崔莲房猛地抬头,仿佛不堪帝王的威仪般瑟缩了一下,良久才低头泣道:“事已过秋,我也常常在梦中忆及那些被我无意伤害的人。整件事没有什么黑幕,只有我的一片私心作祟。我手中有长姐保存的太子笔墨,就在路边随意找了个代写状纸的落第举子。不想那人竟然擅于模仿他人字迹,因时日太久已经记不得那人姓甚名谁了!”
这便是变相地承认二十年前那桩旧事的确是她所为了。
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狂怒,猛地站起扯住崔莲房的衣襟朝她脸上就是一顿猛搧,“没想到我家安姐儿竟死于你这下贱娼妇手中,自个性情浪荡思慕男人就起意害了人家的原配。我的安姐何其无辜,竟被一对狼心狗肺的男女合起伙来祸害了性命!”
张老夫人已垂垂老矣,崔莲房正值盛年,却被紧紧抓住半分动弹不得,一张养尊处优的粉脸立时就变得不能看了。方夫人到底心疼女儿见状连忙拉住劝解,不妨一口浓痰正正唾在她的面门上。
此时张老夫人气力大得惊人,昂首喝斥道:“难怪圣人说你一家子俱是男盗女娼,这话果然是说得没错再贴切没有。崔翰好利忘义庸碌不堪,崔玉华眼盲心瞎与他人谋害自己的亲夫,还在宫中寡居时就敢与男人苟且怀有身孕,崔莲房心思歹毒不顾廉耻与有妇之夫通奸。方夫人,你教养的好儿女个个都往你崔家人面上增光添彩!”
这番痛骂淋漓痛快叫人解恨,方夫人让张老夫人的唾沫星子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崔文樱见状实在不像样,只得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小声乞求道:“再大的错处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还望老夫人口下留德,毕竟我祖母年届古稀……”
张老夫人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嗤笑道:“不知这位小姐到底是姓崔还是姓刘?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一个奸生女冒充世家嫡女的做派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当堂质问朝庭一品命妇!你们这家人真是没规矩得可笑,做出许多恶事毒事竟还知道大费周章地处处遮丑。”
想是强压多年的抑郁今日喷薄而出,张老夫人也无所谓言语刻薄伤人,“崔莲房谋害的是当朝太子,在你这小女子嘴里就是轻巧巧一句过去了二十年的错处?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你小小年纪就敢毒杀秦王~府的白娘娘。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想来彰德崔家的百年清誉也不过是欺世盗名徒有其表罢了!”
崔文樱让这几句尖酸辱骂羞得几乎扭头就走,抬起的脚却怎么也迈不开去。那倒在地上萎靡不堪的女人,原来不是自己的姑姑,而是自己的亲娘。难怪她对自己这么好,时时都把自己挂在心上。这样的人纵有千般错,自己却是没有资格埋怨的。
张老夫人怒骂一通后神清气爽,整理衣袖恭恭敬敬地上前双膝跪下,“臣妇伏乞圣人和皇后娘娘还我女儿郑璃的清白,受人蒙蔽后含冤莫名,竟然不得不以死自证清白。可怜她背负污名二十年,孤孤单单地住在郑家的祖坟里,只怕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
皇帝眼里有阴鸷隐约浮现,却只是长叹一声道:“崔莲房所犯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凌迟处死都不能洗脱她的罪孽,先去其身上的四品恭人诰命吧。再者,她是刘首辅府上的长媳,不知刘家有何处置?”
刘泰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仿佛不认识一般。
夫妻同床共枕二十载,眼皮子底下的如花美眷,今日始知伊人面下另有一副狠辣心肠。他哽咽难言实在难以出声,刘肃踢了他一下赶紧跪在地上道:“我父子二人也是受这毒妇所愚,万望圣人原宥一二。今日老臣就让儿子写下休书,与崔氏,不,与彰德崔家一刀两段!”
崔莲房形容狼狈地望着丈夫,昨日二人还在花前赏月,今日就冷若冰霜判若路人。眼眶里泪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扒着厚厚的地毡膝行两步,难以置信道:“泰安哥哥,我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呀。这么多年我恪守妇道竭尽全力为刘家谋划益处,难道你一点不记挂我们夫妻二人的情分?”
女人呜咽的哭声悲悲戚戚地回荡,皇帝不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望了一眼道:“既然如此,方夫人就把两个女儿都领回家去再听候处置吧。崔玉华十年前就心思躁动不想为文德太子守节,才不顾颜面做出那般丑事。朕原顾及故去之人的名声想隐瞒此事,却让她心中郁结变得疯癫。朕不想再难为人,这叫宫女为她收拾东西!”
方夫人怄得几吐出血来,委实没想到崔家的名声竟然被弃如帚帕。
大殿上的众人散去,皇帝侧身看了一眼秦王,将他招至身侧淡然吩咐道:“刘首辅毕竟是你的外祖,你出去好好送他一程,叫他想想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错事?暗结朋党构陷他人、私下里搜罗金贵之物空有清正之名,他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朕的期待,这样的人将来如何配享太庙?”
什么叫“好好送他一程”,皇帝的话让人听了心中惊悚。
面色煞白的惠妃刘姣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秦王更是半点不敢多言,站起身子时正巧将案几上的一只银杯带倒,醇香的酒水泼撒在地上立刻洇开了大片的水痕。他慌张后退一步,垂头丧气地伏跪于地上远远地应了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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