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都指挥使衙门,俞老将军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慢条斯理地喝着老伴亲手炒制的惠州罗浮茶。人上了岁数懒得动弹,饭后喝一盏泡得恰到好处的茶水,肚子里的油腻就全化作糟粕消失殆尽了。
下首坐的就是那个来自赤屿岛的小子,生得精黑高瘦,却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喋喋不休。隔着这么远都看得到他口沫横飞的样子,不就是仗着那座小岛上的一群乌合之众吗?有几分小聪明上窜下跳实在令人生烦,老将军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讨厌的人。
哼,要是皇上下令,他保证一个月就将那处夷为平地。老将军半眯了眼睛,借着喝茶的动作稍稍掩饰了一下眼中的杀机。再等等,再等等,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等围剿命令下达,到时候第一个就拿这个姓徐的小子祭旗。
除了一众官员士绅,整个厅堂里最惹眼的就是角落里安坐的年青人。一身青色棉甲相貌俊秀儒雅,是临时从青州左卫调过来的协调官。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是正五品千户了。性情沉肃寡言精明干练不说,还有一份极好的镇定功夫。整整三个月,不管两边的人如何吹胡子瞪眼如何吵闹,他都是一副不动声色稳如泰山的样子。
官场上与海匪的招抚谈判,说白了就跟菜场买菜卖菜一样,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协调官的作用就是将几乎暴怒的双方安抚下来,再将两边的差距一步步地缩小,这其实是个极磨人极考验耐性的差事。难得这位小裴大人不骄不躁,每天呈上来存档的纪要字迹清晰全无错处,要不是晓得这人战功赫赫,老将军险些以为这是个衙门里的正经书吏。
远的不说就说跟前事,赤屿岛前任大当家毛东烈和二当家邓南手上人命无数,听说就是让这位裴千户施巧计给一锅端了。没有费朝廷一兵一卒一枪一箭,就将威名远扬的赤屿岛弄了个底朝天,这份本事这份眼力谁能及得上。难怪,那个叫徐骄的小子看谁都不顺眼,在这人的面前总算还有几分收敛。
要依老将军来看,这叫裴青的年青人唯一的毛病就是还有些心慈手软。要是趁着赤屿岛大乱的时候引官兵上岛,不出半天就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就没有后来这么多麻烦了。可裴青说,赤屿岛聚集青壮数千,又有妇孺老弱数千,整个岛易守难攻,不若等其群龙无首成散沙后再出手。中土南有倭寇北有元虏,眼下兵力正是吃紧的时候,实在无必要大动干戈多造杀孽。
俞老将军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几乎差不多的岁数,整日价咋咋呼呼只知遛狗逗鹰的,连人家一半的修养功夫都不及。等这场事情了结,定要再与这位小友喝上几杯。对了,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小将军的酒量也是相当不错的。
赤屿岛现任的大当家驮龙,听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是已殁五当家徐直的遗孀。当初裴青为谋后手,就将此女作为傀儡推上了头领的位置。却不意这个女人真有几分才干,不但心狠手辣异常又兼智谋过人,连堂堂浙江水师提督都死在她手上。裴青私下和老将军闲聊时,也说过没料想到这个寡妇如此厉害。
依老将军来看,一个女人再能干也是有限的。这个曾氏兴许有两分本事,更兼有两分运气才将浙江水师提督弄翻,要是落在自个手中……
老将军正在幂想神游之际,就听徐骄忽然嗤声笑道:“……令随库作呈投递,擒获巨匪呈缴船只炮械方准投首。这是哪位师爷写的文绉绉的言辞,反正我是听不懂的。又不是考状元,至于这般拗字眼吗?我们赤屿岛的林四当家从前也是正经的秀才,他都说你们这些条款隔几天添一条,分明是不给我们这些人活路嘛!”
又来了,无力吐槽的众人都在心里暗自嘀咕。
这便是这场历时三个月和谈的常态,每每刚刚敲定草规,第二天徐骄总要从鸡蛋里挑骨头寻些毛病出来。于是一切都得推翻重来。广东都指挥使衙门的几位高阶将领和赤屿岛这边的林碧川等人,都已经修炼得宠辱不惊,闻言眼角都没有变上一分。
没什么人注意的时候,俞老将军手里的茶盏忽然无声地碎做两半,他面不改色地拿了面前的几页纸张盖在上头。裴青却看了个清清楚楚,心想终于有人要按捺不住了。也是,若非赤屿岛涉及大宗新式的火器,谁又有耐烦心陪徐骄在这里打太极!
说到这一点,裴青也不得不佩服曾闵秀的眼光。这女人有一回劫了一艘佛郎机的小商船,因为装了两门新式火炮,很是费了一番手脚才拿下工来。事后,她找到这个船主,让他以两千两银子的价格进了一百门。此次由李应雄带领的浙江水师就是折翼在此。除了岛上的船只,这些最新式的火炮就是赤屿岛徐骄等人最大的依仗。
此时此刻,都指挥使衙门口站了两个女人,正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傅百善和曾闵秀。看了一眼身旁高大威猛的石狮子,曾闵秀忽然生了一丝胆怯,讷讷开口道:“真要硬生生地闯进去?要是有什么差错,姐姐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傅百善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才扯了一下嘴角讥诮道:“死在你手下的那位水师提督也是三品官阶呢,那时节你怎么说杀就杀了,这时候矫情个什么劲?再说我已经提前跟裴大哥打了招呼了,今日城中的士绅,衙门里的知府都在这处,你当着众人的面真心投首,又自愿献上赤屿岛的一干财物,那些老大人难道还敢出尔反尔,当众围杀你不成?”
这个丫头真是越大越可恶了,一张嘴简直像刀子一样锋利。曾闵秀心头暗恨却不敢回嘴,明知傅百善用的是激将法却只得暗暗深吸一口气,转身将斗篷重新系整齐,又理了理鬓角的散发,昂头道:“九十九步都走了,实在是不差这一步,姑奶奶我豁出去了!”
傅百善倒是极欣赏这女人的狠劲,一个人若是时时都能对自个狠,那这世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在此时,一个腰配朴刀的精壮兵卒从门廊里走了过来,微微拱手道:“乡君来了,就快些进去吧,大人都已经安排妥当!”傅百善认得这是丈夫身边的一个护卫,忙颔首为礼。听得裴大哥已准备好,她心里的大石终究落下一半。
那日曾闵秀在傅百善面前道出自己的隐忧,徐骄性情桀骜不驯,且本就不是安心投首,这场和谈让他来主持恐怕要僵持到猴年马月。若是再来一场海战,孰输孰赢都不好跟上面交待。那样还不如她亲自出面,将岛上船只人口并财物双手奉上,朝庭有了颜面和台阶下,她和徐骄也能全身而退。
但是曾闵秀这样做也是有极大风险的,若是这些大人见赤屿岛的一干头领,特别是她这个女贼首在此,会不会黑下心来干脆来个一锅端?这是极有可能的,昔日在海上叱咤风云的海上徽王就是被官府背信弃义如此诱杀的!后世人常常嘲讽他一介云龙竟被困死在泥塘里。
傅百善向来胆子大,细细琢磨之下觉得如今这种状况拖下去更遭,干脆提议硬闯都指挥使衙门。曾闵秀没想到竟然有人比自己还敢想,不过一阵骇然之后,却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妙,于是这才有了两女广东一行。
厅堂里的人抠着字眼差点吵翻了天,又在喝茶的俞老将军却感到屋子蓦地一静,抬眼望去就见两个年青妇人站在廊下。心头登时大怒,这里是何等森严所在,这两个女人是如何进来的?右手轻微一挥,便有几个士兵持了长~枪去撵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就见那个头高挑些的年青女郎双手一伸一搏,就将一杆长~枪夺了过来,拿在手里极利落地耍了一个枪花之后,将铁枪砰地一声直戳入青石地面将近半尺。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心头直叫乖乖,女人有这份功力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俞大将军是见惯风浪的,徐徐坐直身子问道:“不知是哪路的江湖高手莅临,能否赐下姓名。等老夫此间事了,再让人好好招待二位如何?”
却在此时,坐在他旁边的协调官裴青忽然沉下脸喝道:“珍哥,如何敢在大堂胡闹,快过来给老大人陪个不是!”说完转过头微微欠身,“大人,这是在下的内人。因自小有一把好气力又好打不平,倒惊扰到大人了!”
俞大将军左右望了一眼,神色就有些惊疑不定。
前些日子京中故旧给他来信,讲了一件让人稀罕的事。说皇帝偶尔兴致所发带着几位皇子微服出游,在南苑围场边突遇出来觅食的黑熊。一向温文的三皇子忽改性子,与黑熊面对面地搏杀起来。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凶悍野兽,其后果自然可想可知。
在此紧要关口,一个身手矫健的宫选女子上前一步,不顾危险从熊口下将人救了下来。皇帝顾及皇家威严下令不准宣扬此事,又亲口封这位女子为四品乡君并赐下婚事。但是事情越是遮掩越招人注意,你传我我传你,于是大半个官场的人都知道了——那位女子是青州傅氏百善,那位被赐婚的人是青州左卫五品千户裴青。
俞大将军认识裴青后,见青年生得相貌英俊举止莆洒,又兼谈吐有物性情沉稳,心里还在为这位感到一丝可惜。心想,能在凶兽下勇武夺人的女子,大概生得虎背熊腰壮若高塔或是面相凶蛮不堪入目。不过此时立于堂下的女子却英姿飒爽双目湛然有神,和裴青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璧人。
傅百善知道丈夫在唱白脸,此时少不得上前唱一个红脸,便双手加额恭谨施礼后道:“还望老大人海涵,实在是我的一位友人有些心急,又怕与大人缘悭一面,这才冒然闯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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