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明五千年来好比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山河照影,有情似黄金。周朝的井田这样深稳,它翻出的变调是秦汉却多有惊险,但惊险方可喜。
却说当年周武王伐纣,登幽之阜以望商邑,晚上他睡也睡不看。清早姬旦问他,他说,从我未出生时殷朝已乱起,至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鸿满野,这如今我们是成了事,但我们向来在西土,要怎样处理外面那千年以来夏殷的地面才好呢?他又自己答道,我们亦要出去到那河洛之间,与天下人相见。于是他造了洛邑,打算拿它做周朝的新都。
周武王是被黄河中下游工商业的明艳所惊了,后来孔子观舞《大武》,尚说:“若然,则武王之志荒矣。”井田的工商业亦带叛逆性,惟不发生像西洋人的商业资本主义,那工商业在众产业中乃是个娇纵的姊妹,但不是女巫,几次政治波澜,游蜂浪蝶皆与她有关。井田倒是能大大方方的爱宠她,每每游嬉于危险的边沿,像要泼翻了而仍旧不泼翻,所以活泼。而中国历朝女子亦几乎即是工商业的化身,如妲己西施杨贵妃,皆带珠光宝气,且必随伴华丽的宫殿建筑,但是每有建筑,大臣必谏,虽为后妃亦要像浣纱时的素面才好。海伦是雅典工商业的明艳,但中国则不重希腊式的英雄,亦不重希腊式的美人。汉唐而且要罢珠崖,戒开边。前此井田的好处,是能对工商业亦无禁忌,而井田废后的好处,则是对工商业亦能使之约于礼,历朝的天下承平富庶,版图宏大,倒是因为能对生产力与武力亦看得平平淡淡,不像西洋的小家子气。
中国只是对工商业不小气,但并非笨重凝固的土著务农,这从中国的女子最可见。常言水乡多佳人,水乡是交通便利,工商业繁荣的地方,如六朝女子的“镂薄窄衫袖,穿珠贴领巾”,那装束即是非常现代的。中国女子极有叛逆精神,但是不浪漫,中国人是对于美对于爱亦不沉湎。太平时势是好女有好男来相配,好男如阳光,好女如颜色,有家门清肃,而历朝女祸,则往往亦是工商业与众产业失调之时,像纣王与妲己即是彼此都亵渎了。
《尚书》里记牧野之战,纣自焚而死,周武王持太白之旗以麾诸侯,诸侯皆拜武王。至纣死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军,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之太白之旗,又至纣之嬖妾二女,二女皆已自杀,武王又射三发,斩以玄钺,悬其头小白之旗。明日武王至殷之社稷坛祭告天地。此即黄河中下游的工商业与殷人有私情暧昧,要伤害全面产业的平等和谐,而周武王则像个男孩,他打了那不正经的男子,连姊妹也打了,但姊妹到底情亲,他又封纣与妲己所生的儿子。而且他变得有心事在身了,他从那天誓师孟津,白鱼跃入舟中,一路行来都是个男孩的世界,现在却忽觉凄楚不乐。中国历朝创业之主,皆对前朝有怀念与宽待,而且即帝位时要三让,是因真有一种悲意与谦逊,汉王见项王已死,亦且喜且悲,连明太祖讨平了元朝,亦不欲观献俘。
周武王之时,是天下大势在河渭之间,但外面还有三个方面,一是黄河中下游,二是淮河流域及长江流域的徐方与荆蛮,三是西戎北狄。所以周初的大事是把河渭之间与黄河中下游结成新的王畿,及至中叶,是把华夏文明更推广到徐方荆蛮及西戎北狄,而周末则徐方荆蛮及戎狄渐与华夏诸侯混同了,又要有新的核心,新的大一统,就出来秦朝,秦朝是汉朝的前驱。这几次变动里,皆见工商业的活泼,但仍是众产业的全面浪潮在推进,而工商业则不过是弄潮儿。
周武王为对夏殷旧地好有个照应,他叫殷族的人照常通商,又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这几处便是伏羲神农以来华夏文明的本部,而西周则是新的发祥地。他又封姜尚于齐,姬旦于鲁,此地是经过商朝几次征伐徐方才开拓的。但是黄河中下游与西周一时尚未能相亲,武王才崩,二叔即以管蔡叛,管蔡即是殷之旧地,他们看不起西周的乡下佬,周公旦讨之,三年始得平定。于是成王与周公召公才晓得当初武王的远大见识,又继续经营洛邑,放了九鼎在那里,虽王室仍在西周,而黄河中下游从此到底变成像自己家里了。西周的质加上黄河中下游的文,如此出现了一个新的华夏,如水木清华,所以有划时代的周公制礼。
此后即是周之中叶,交涉的重心移到对犬戎与荆蛮了。犬戎在西。华夏与西方的交涉,前此黄帝时伶伦吹竹定音律,那竹即出于西土,而舜时亦有西王母献玉管,及至周初,西方正当埃及金字塔后王朝全盛时,巴比仑亦其国际贸易正在作新的扩大,印度则雅利安人入主已五百年,恒河流域的产业及对外通商,皆较过去达罗毗荼人时更兴旺,而西域路上遂亦越发热开了,犬戎便在中间飘忽往来。还有北狄,则比犬戎更挨近华夏。这西戎北狄,一部分还深入河北,与汉人杂居,他们坐地经商,与在边徼外的同族联络,专做华夏与西方世界的生意。他们有益有害,益处是做了西方器物与知识来中国的媒介,而害处则是他们不时要作乱。
周朝至春秋战国,受外来文物影响之盛,可比后来的汉朝唐朝明朝。且中国向来接受异域的乐器精律及天文数学,很少标明其是本国的或外来的,这真乃无私。但思想与感情则不受外来影响。如战国时坚白同异之辩,名与实为二,色相与性分离,原来自印度,都能不带一点印度宗教的痕迹,而且它亦像唐朝的因明学,不久就自然消歇。又如外来的舞乐,经过西域一翻,进来后又一翻,变成只取其形式,而去其原来的感情,所以是华夏的新声了。亦有形式与内容皆保持原来的,那只能是番戏,生不牢根的。
至于戎狄的作乱,则自黄帝逐荤鬻,夏时征九扈有穷,同时伐犬戎与猃狁,皆是为了对付他们,中间惟唐虞时无事,而周时则最烈,乃至西周卒为犬戎所毁,平王东迁于洛邑,又经齐桓公尊王攘夷,及秦之统一西戎,燕赵又同化了内地的狄,捍御了边徼外的胡,这方面的问题才暂告一段落。
民国廿三年七月上海新闻报载,在俄属中亚泰基思坦,掘出周桓王时中国朝廷发给该地戍军的檄令。但中国史上并不记载,因为开边不算什么盛德之事。桓王之前即是有名的周穆王,穆王征犬戎,当时就有大臣谏。他西行巡狩一直到了阿母河,所流传的亦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与西王母的唱酬之辞,李义山诗: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千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这是个比英雄与美人更好的故事,亦有男心女意,却高到不落爱情。人世有限而亦无限,遂对现前的光景爱惜不尽,烦恼起来不觉要叹气了。王羲之“念天地之无穷,感吾生之行休”,是因眼前有兰亭好风日。若果苦恼,则只有感觉天地亦穷蹙的。这里是人生的淹然百媚,有限与无限俱化,一天的日子亦迢迢如千年。说要长生久视不过是无话找话,并非印度人那种无常之感,更全异于西洋人的要求永生,却连不朽之念亦都超过了。这即是周穆王与西王母的故事之所以使后人兴感,又何论区区武功?
祭公谋父谏穆王伐犬戎,前此更有舜舞干羽于两阶而有苗来服,武力开边是中国向来不以为贵。自黄帝至殷周之际,华夏之地其实只是黄河中下游,此外即是蛮夷戎狄的宾服王服荒服,然而《禹贡》九州岛只觉其是一统天下,向来黄帝巡行无碍,舜亦南巡,至禹会诸侯于会稽,防风氏后至戮之,则竟是还能动员这些蛮夷戎狄。当时华夏的经济力军事力其实尚未能到达他们,可是他们亦来服,因为华夏对他们无要求,所要求的亦不过是要他们承认文明,朝聘非为统治,贡物非为经济,而皆惟以为礼,且对他们真有好意,自然蛮夷戎狄也都欢喜了。西洋古代有属地属国,而对于不能施以统治及榨取的邻国,即不知要是怎样的关系才好,现代西洋才在其与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关系外,尚有与对等国的正常外交关系,而中国则还有比这种外交关系更高级的王天下。
但蛮夷戎狄亦要作乱,那是因蛮夷戎狄亦有他们的好处,要求与汉文明生为一体,始得完全,而汉文明亦要有他们的那些好处,才更丰富,且不致委屈他们。而且文明是天下人的,并非汉族所私有的,但为成就文明,即舜是东夷之人亦可,文王是西夷之人亦可,乃至殷人满人入主华夏亦可。而亦为成就文明,历次尊王攘夷,其轰轰烈烈又为西洋的防卫基督教世界与民主国际所不及。中国从来华夷的变动,皆是还有比民族之见更高的文明的成行。西洋有基督教亦还能超过民族问题,而中国则更有王化。王化是大化流行,各正性命,而基督教则其上帝即是个私意。基督教虽对民族无阻隔,但是根本对人有阻隔,它要万人皆对上帝负责,而教廷则又不过是个代理机关,它与民主制度的责任观念及代表性质,皆是没有人自身的美好。他们的人对自身亦不亲,又如何能与他人有亲,与他民族协和?且亦不能有像中国的王者之师,无对无敌于天下。
蛮夷戎狄皆有一阵新鲜的风。西周产业之盛,放马于华山之阳,牧牛于桃林之野,牛马之多即与西戎有关,其后秦之强亦有西戎的爽气在内。而华夏与蛮夷的渐渐结成一体,则还开了后来汉朝的天下,项羽楚人,刘邦亦出于早先是淮夷之地。
周朝成康之后即是昭王,昭王南征而不返,是汉人与楚民族之间长期风浪的开始。昭王之子穆王西征,徐方作乱,穆王乘八骏驰归,仅能救平。淮夷中徐方最大,有三苗以来的铜铁传统,又受汉文明的波流浸灌,故徐偃王好行仁义。徐与吴楚皆是汉夷混合民族,楚尚渔猎而兼有高度的工商业,吴亦一面断发文身以象鱼龙,一面却又刀剑之利甲于天下,其后吴越代衰,与徐方皆入于楚,楚之章华宫遂亦繁华如吴之姑苏台了。楚人感情极强烈,喜为长夜之饮,其工商业因其野蛮的背景而异样明媚,其兵至强,其文学亦至美,但不及汉文明的尚有在强与美之外的平正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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