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毕竟是我的相公呀。”她话锋一转,双手又一捧脸,望着权仲白柔柔地笑,“相公不在,我心里好挂念,哪里还吃得下饭,根本就没有胃口。”
权仲白好一阵恶寒,他瞥了焦清蕙的如花俏脸一眼,自然也看不出多少端倪,只觉得她这样柔声说话,双眸含笑,倒比从前那暗含盛气的态度还更――更――
明知是假,还要中这个美人计,权仲白自己都有点唾弃自己,可没奈何,人长得美的确是有优势,就算连一边的丫头都明白,焦清蕙说的绝不是真话,自有她的用意,可权仲白被那双盈盈的水眸一望,自己心里一软:人家现在怀着孩子呢,妊娠初期,何止口味,连性情都跟着大变的妇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一点小要求,答应了也就答应了。
“你不用装出这个样子,只好好和我说,”到底还是要拿拿架子,“多大的事,我难道还会说不?”
他不像蕙娘,在冲粹园说话,很多时候不大经过脑子,蕙娘是永远都有话可以堵他,有旧账可以翻的。权仲白话一出口,也想到在立雪院的往事:就那么屁大的事,他却硬是不肯为蕙娘开口。见小妻子檀口一张,似乎有话要说,情急之下,便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肉,“我看你一向食量小,现在也该渐渐多吃一点,免得开始害喜,你反应要是重点,那就麻烦了。”
蕙娘脾性好洁,别说这么直接塞进口中,就连生人筷子碰过的菜肴,她从前也是粘都不要粘的。在外宴席很少进食,倒不是真娇贵到一口都吃不下去,实在这个洁癖难改。权仲白从前没给她夹过菜,倒没触犯这个忌讳,现在这筷头点在她舌上,她心里便很是古怪,就像是次次被他把脉时一样,总觉得为人压制,有种极不快的迫力,令她亟欲摆脱。
――可权仲白毕竟是她相公,为了表示亲密(主要是体现自己的贤惠从容,多气他一点),她也没少给权仲白搛过菜,这回绝的话语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好幽怨地白了权仲白一眼,把话头给咽下去了。
见焦清蕙眉头微蹙、楚楚可怜的样子,权仲白多少也猜出她的讲究,自知小胜一场,不禁心情一爽,就有兴致问她,“你那些陪嫁,盘账都盘了有半个月,究竟规模多大,我看掌柜们这两天才纷纷启程回去。”
“陪了多少铺子过来,单子上都写得清清楚楚呀。”蕙娘见权仲白的神色,哪里还不明白?陪嫁单子这么俗气的东西,肯定是不入权神医法眼的。“今年是雄黄第一次出面,肯定会碰上一点磕磕绊绊的,她年纪小,绿松又不在,焦梅不管这一块,女账房要握住局面,肯定得多做些水磨工夫。”
其实蕙娘能让女账房管外头铺子里的账,甚至让她直接去接触掌柜,已经超出一般人的见识。权仲白行走江湖这么久,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安排,他一时来了兴趣,“你怎么安排的,说来听听?我看你前一阵子睡前老看账册……要不是这孩子来得不巧,你是打算亲自出面盘账的吧?”
“不许说他来得不巧。”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我儿子来得最巧了,什么时候来都是巧的!”
见权仲白有点没趣,她又添了一句,“再说,这些心机布置,你又是最不喜欢,最看不起的,我告诉你干嘛?告诉你,不是找墙撞吗?”
“谁说我看不起城府工夫了。”权仲白忍不住就是要和她抬杠,就是要驳她,“你有心机在家里使,好好的日子,过得那样杀气四溢、凶恶惊险的,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至于和掌柜们从容周旋,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做生意的人最讲求机变,要压住他们,没点心眼肯定是不行的。”
娘子太能挣钱、太能办事,一般的姑爷多多少少,总是会有点不舒服的――齐大非偶嘛,当年蕙娘亲事难说,多少也有这个原因。妻强夫弱那是肯定不能长久的……可权神医实在是有几分本事,别的不说,脸皮就特别厚,他自己多少年来只顾往外敞开花钱,现在说到蕙娘的嫁妆生意,还是这么坦然自若的:要是她不挑破,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冲粹园的种种花销,实际上已经从二房的私账里往外走了……大富大贵人家出身,就是再悲天悯人,也多少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权仲白不是不把钱看在眼里,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根本就没有阿堵物的容身地,他都感觉不到钱的存在。
“也不必使什么过分深刻的心机手段。”蕙娘便多少和他说了些生意上的事,“只要家里还有权,他们就不敢乱来的,三十多个掌柜,彼此业务都有往来,账多少知道一点,但关系融洽的不多,掌柜和账房之间也都不是同乡,这样互相提防、互相疏远、互相监视,他们能做手脚的地方很少。就有做手脚,因账管不在一处,看账也多少能看出不对来。”
她轻轻地呷了一口汤,“如是我亲自盘账,无非也就是吹毛求疵,挑出几处错误,各自敲打一番。让他们多明白明白我的斤两……不过,从前也都是接触过的,他们都知道我的为人,今年不出面也无妨。换作雄黄就不能这样做了,她要建立起权威来,毕竟要面对掌柜和账房的双重压力……但不走出这一步,以后想做她爹那样的总账房也难。也是她将门虎女,今年还算是做得不错。”
她没往下说,但权仲白也明白她的意思:当东家的出面查账,那自然是查出各种花头都无话可说,可忽然间空降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来做总账房,以后要对他们的账横挑鼻子竖挑眼了。非但掌柜心中不快,这么一个‘二主子’,也很容易招致各大账房心里的不满。看焦清蕙的意思,她倒是放手让雄黄去做,自己只是冷眼旁观……
商海风浪,有时可不比政界风云简单,只是钱来钱往,很少牵扯到无辜百姓,一般也并不会出很多人命。在权仲白心里,他接受起来就比较容易,也就更能欣赏焦清蕙的才华――人精子小姑娘,他实在见过不少,就是瑞云丈夫杨善久的双生姐姐,现在许家的世子夫人杨善衡,那也是个人在稚龄便折冲樽俎、进退自如的角色。可这些姑娘家,没有一个不是窝里横,琢磨内宅斗争那全是到至高境界了,一个眼神一句话,都有三四种含义……要她们和外头的男人们打交道,一个个就全瘸了腿了:从小在内宅里长大,接触过多少外头的事情?一年到头连门也不出的那还在少数吗?市井中千奇百怪的讹财手段,坑蒙拐骗偷抢挪,下三滥的手腕可真是多了去了。对管着陪嫁的庄头、掌柜,她们也得赔笑脸,为什么?真要和这群大老爷们闹拧了,人家出工不出力,遇见什么麻烦那就往上报,赤。裸。裸就是拿捏主人,要换人,那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庄一铺,换个不适用的人上去,那全得给闹得歇菜趴窝,别说挣钱了,当年不倒赔就算好啦。
好在一般的下人,心里也都有数的,事情不会做得太过分――有些掌柜是没签卖身契,可有家有小,真闹翻脸,他们也没有好果子吃。大家心照不宣,主强仆弱时,少分润一点,主弱仆强时会出什么事,那就不好说了。焦清蕙这么一段话,其实最重要就是第一句――家里有权,下人们不敢过分的。有了权,她腰杆子就硬,再从容施展手段,这些掌柜们自然也就都只能老老实实,赚着自己该挣的那份钱了。
不过,手段和靠山,终究是缺一不可。她拿不住雄黄这个账房人才,就没有雄黄拿住账房掌柜们的今日,归根到底,还是焦清蕙自己才能过硬……权仲白想夸焦清蕙,又有点不是滋味――她嘴里可从没有自己一句好呢,可他毕竟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其实,你是挺厉害的,一般人家的小姑娘,比不过你。”
这个自然,蕙娘嗤之以鼻,也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她没接权仲白的话头,两人沉默着用过饭,权仲白又关心她,“宜春那边,好像这个月底也要过来奉帐了,你知道他们今年过来什么人?”
“这还不知道,可能是李总掌柜亲自过来。”蕙娘满不在意地说,“第一年嘛,动静总是要大一点的……”
她又轻轻地拍了拍肚子,冲权仲白温柔一笑,“好在妾身有护身符,也不怕他。”
权仲白看到这做出来的温柔,明知蕙娘是装出来的,就更是说不尽的抓心挠肺,好像被人捏准了一条筋在慢慢地挑,也不知是痛楚还是销魂,他轻轻地一抖,不免也稍微展示自己的‘城府工夫’,“你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乔家要还把我们两家放在眼里,也不会继续催促的。顶多话里话外,再给你施加一点压力――”
他若有所思,“不过这么说来,过几天,家里也该来人了。”
权神医铁口直断了一把,居然没有说错,不过几天,良国公府就来了人,一来是给瑞雨、季青送点秋衣,二来是给蕙娘送些补身的药材,三来,国公爷亲自把张奶公打发过来了――“家里人口少,管事不够使。就借少夫人的账房用用,也更省事一点……从今往后,咱们家、达家在宜春的六分股,便还烦请少夫人操心结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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