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我忍不住跪在那名字旁,用食指一遍遍顺着它的笔划摹写着,每写一遍,便感觉同这名字更亲近一分。秦钺,秦钺,秦钺……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吧?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他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名字?是和我一样孤独无助的孩子么?
我对他说:“别怕,我会陪着你。我会常来看你。”
我坐在城砖上,开始对他讲述我的故事,关于大明宫的缘起,十八只金镯子,父亲和他的古董收藏,母亲的秀发与歌喉,还有我在学校的功课和交际……
等到走下城墙的时候,“秦钺”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第一个挚交知己了。
父亲说,西安的城墙是中国古代城垣建筑保存最完整的城墙,也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军事城堡设施。历史上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沙暴、饥荒、战乱,然而天灾人祸都止于城墙。日军侵华,打到西安就不打了;国共内战,到了西安也自会和平解决。古人喜欢用“固若金汤”来形容坚实,这四个字用在西安城墙上最恰当不过。
它的修建,最早可追溯到汉,由汉修到唐,由唐修到明,一次次翻修完缮,直至今天。修这城墙,也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骡马,耗费了多少人心血。至于石刻,也许便是修城人或者筑砖人的名字吧。
历史的人都走远了,历史的城仍在。于是那些修城的人便因了这城砖而不朽。
那已不仅仅是历史,更是信仰。老百姓心甘情愿地维护着他,背负着他,也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依赖着他。而我,则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爱慕他。
最喜欢在暮雨的黄昏,缓步登城,四顾苍茫,天地混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又或者找一个月光皎好的晚上,轻拾裙裾,沿阶而上,轻轻唱起一首有音无字不成曲调的歌儿。常常在城头徘徊到露湿裙裾,那感觉仿佛在等待一个久候不至的亲密友人,有一种隐秘的欢喜,又有一种淡淡的凄凉。
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我上大学。
我考取的是北京大学的新闻系。父母为我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宴,要我对亲友一一告别。可是我心里最舍不得的,却只有古城墙。
第一次,我在城头流泪不是为了委屈。
寄人篱下近二十年,终于有机会飞离那个屋檐,只觉海阔天空,呼吸自由。虽是初次离乡,却全无去意彷徨,倒似乎归心似箭。
四海为家家如寄,处处无家处处家。其实,到哪里算是“去”,又到哪里算是“归”呢?
走的那天,父母命哥哥为我送行。拥挤的车站,满是泪眼相望的多情人,而我和哥哥只是微笑着。
哥哥说:“写信回来。”
我说:“一定。”
哥哥又说:“别忘了我们。”
我答:“不会。”
再没有别的对话。
从小到大,我和哥哥一向无话,没同他吵过架,也从没试过向他撒娇。两兄妹相敬如宾,和气而不友爱。
但毕竟只有他来送我,毕竟就要告别我自幼看惯的古城墙。火车驶动的一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为什么,也许仅仅因为在车站。就像人们会在春天恋爱,会对阴雨叹气,有时喜怒哀乐也不过是一项条件反射。
车窗上有微微的尘土,我用手指在上面划了“秦钺”两个字,摹写太多遍了,几乎熟极而流。
我看着那名字,轻轻说:“我会回来看你的,等着我。”
美丽的黛儿有多少颗心
北京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大和傲。
西安人也很傲,但是是那种心虚的无奈的硬撑着的傲,是阿Q“我们祖上先前也阔过”的那种傲,是井底之蛙拒不承认天外有天的盲目而自欺的傲。北京人却不然,他们是青蛙看到了天,便以为天是它的,理直气壮而目空一切地傲着。
在西安时,总听到老陕骂京油子:“牛啥牛,才做了几天首都人民?”
北京人则干脆得多也张扬得多,直接骂尽天下狂人:“你有钱,你有钱买前门楼子去呀。”
可我觉得,前门楼子未必比得过西安的南门瓮城,万里长城则与兵马俑不分轩轾,而西安还多着个古城墙呢。
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身为十三朝古都的长安子民,我自觉没理由在北京人面前感到自卑,但也不屑争锋,于是仍旧采取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老作风。
巧的是,与我同宿舍的陈黛儿也不喜欢北京人,在班会上公开骂他们是“遗老遗少”,私下里对我说:“考进北大的人一个比一个傲,北京当地的就更傲,可是你,却比他们都傲。”
我吓了一跳:“我?”
“就是你。”黛儿赞许,“可是你傲得有气质,一种,一种……忧郁的气质。我喜欢你!”
黛儿最后这样结论。
我微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也相当地喜欢她,第一眼见到已不禁喜欢。爱美也是一种条件反射。
黛儿来自浙江台州,典型的江南少女,娇俏柔媚,是一朵花初初盛开,正在香艳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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