肌肉发达的外交部才子罗迪·马丁台尔说,惟有乔治·史迈利才肯自愿挑起遇难船船长这种差事。他又说,惟有史迈利才肯痛上加痛,偏偏选上这个时机抛下偶尔脱轨的美娇娘。
第一眼看见乔治·史迈利,甚至再看一眼,都看不出他是做出上述两种事的人,马丁台尔立刻点出。他身材矮胖,有些小地方优柔寡断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生性害羞,因此令他时而显得自大,在马丁台尔这类招摇狂妄的人士眼中,他的谦逊简直可视为耻辱。此外他也有近视的毛病;此地刚受重创后的那段时日里,如果看见他佩戴圆形眼镜,身穿公务员制服,细瘦寡言的彼得·吉勒姆随侍在侧,于白厅丛林的湿软小径上如履薄冰地前进,或是看见他在如今归他执掌的圆场里,身处五楼凌乱的“觐见室”(那里活像爱德华国王的陵墓),日夜埋首文书堆中,那么旁人恐怕会误认为“地鼠”之称号非他莫属,而非已故的俄国间谍海顿。日夜在如洞穴般、半荒废的大楼加班,他的眼袋转为淤青,笑容也罕见,然而他绝非天性不苟言笑;现在有时连从座位上起身都让他气喘不已。挺身直立时他会稍停,嘴巴微张,以摩擦音发出小小的一声“啊”,然后才继续动作。他的另一项招牌动作是以领带宽的一头擦拭眼镜,使他的脸孔赤裸得令人局促不安,令一名极为资深的秘书——术语是“妈妈”——不只一次险些按捺不住(而这种冲动,若看在心理医师眼里,必定小题大做一番),几乎想冲向前去,为他挡这批他似乎决心达成的艰难任务。
“乔治·史迈利不只是在清理马厩。”同一位罗迪·马丁台尔评论。他在加里克俱乐部的午餐桌前发言。“他还把爱马赶上山去,吆喝着‘左转,左转’。”
其余谣传,对他的辛劳就不那么尊重了。支持这些谣传的部门,主要是想竞标拿下此一摇摇欲坠的单位。
“乔治正仰赖过去的名声过日子,”情况持续数月后他们说,“逮到比尔·海顿只是侥幸。”
再怎么说,他们表示,逮住海顿是多亏美国密告,绝非乔治的功劳;功劳应归美国表亲,不过美国很有技巧地保留下来。不对不对,另有人说,功劳应归荷兰人。是荷兰人破解莫斯科中心的密码,通过关系传递过来,问罗迪·马丁台尔便知。当然是马丁台尔了,毕竟他是圆场专业散播误导信息的人。如此各方你来我往传言不断,对此似乎一无所知的史迈利保持沉默,却休了娇妻。
众人几乎不敢置信。
众人大感震惊。
一生从未爱过任何女子的马丁台尔,特别有受到侮辱的感觉。他在俱乐部里大肆张扬了一下。
“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吧!他出身卑微,太太有一半的索坜(Sawley)血统呢!未免太条件反射了吧。根本残酷得像条件反射动作。老婆犯的小过错完全正常,他也忍了好几年——各位听好,是他逼得老婆不得不犯错的——结果这个矮子做了什么好事?回头过来反咬她一口,学拿破仑狠心踢得她满地找牙!简直是丑事一桩。告诉各位,这是丑事一桩。我这人一向宽大为怀,自认不是没见过世面,不过史迈利的做法太过分了。的确很过分。”
马丁台尔总算说对了,说多了偶尔难免正中红心。事实摆在眼前,人人都看得到。海顿死后,往事也一笔勾销,史迈利夫妇抛弃分歧,套套虚礼,破镜重圆后迁回切尔西区贝瓦特街上的小房子。夫妻甚至尝试打入交际场合。两人应邀赴宴,自己也宴请宾客,场面符合乔治的新头衔;美国表亲,一两名国会大臣,以及各式各样的白厅老大,全都应邀前来,尽兴而归。甚至有数周时间,他们以略具异国风情的夫妻档姿态,出入较高层官僚圈。后来一夕之间,乔治·史迈利离开妻子的视线,在圆场觐见室后方简陋的阁楼过夜,无疑令她很不是滋味。转眼间,圆场的阴郁气氛似乎逐渐融入他的脸孔,如同灰尘蒙上了囚犯的五官一般。反观在切尔西独守空楼的安恩·史迈利,对弃妇的角色极不适应,内心极难接受。
全心奉献,知情者说。如和尚般禁欲。乔治是圣人。以他这种年龄更难能可贵。
胡说,马丁台尔派人士反驳。全心奉献,对象是什么?那栋枯燥无味的红砖怪物里,还留有什么东西需以自焚之举来解救?就算是在卑劣的白厅,或是,上帝救救我们,就算是在卑劣的英国,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如此倾心奉献?
工作,知情者说。
什么工作?这些自认圆场观察家的人士以假音抗议,一面效法蛇发女妖四处散布片段零碎的所见所闻。裁撤了四分之三的部属,仅留几个帮他泡茶的老太婆,情报网还被炸成碎片,他又有什么工作好做?他的海外驻地情报官,他的爬虫基金4,皆遭财政部冻结——他们指的是他的业务账户——白厅与华府却找不到能称兄道弟的朋友。除非你把拉康也算做他的朋友,那个内阁里走路像跳舞的假道学,一让他抓到机会,总是决心为乔治赴汤蹈火。拉康自然愿为他两肋插刀了,否则他还剩什么?圆场是拉康的权力基地。圆场没了,他等于是——其实老早就是了——阉鸡一只。拉康自然而然会嚷几句战斗口号。
“真是丑事一桩。”马丁台尔气鼓鼓地宣布,一面切开熏鳗与牛排加腰子,配上招牌红酒,一瓶得再多花二十便士,“我敢逢人就说。”
在白厅的村人与托斯卡尼的村人之间,有时候可供选择的事物少得惊人。
时光无法扼杀风言风语。相反的,谣言以倍数成长,从他的孤立大做文章,称之为钻牛角尖。
有人记得,比尔·海顿过去不仅是乔治·史迈利的同事,也是乔治之妻的亲戚,此外还另有关系。他们说,史迈利对海顿的怒气,并未随海顿之死而散尽:他肯定是踩着海顿的坟墓跳舞。举例而言,对海顿神话似的角楼办公室进行清理工作时,乔治亲自监督——这房间俯视查令十字路,他也亲自监督摧毁最后蛛丝马迹的工作,从他随手乱挥的油画,到办公桌抽屉内遗留的零碎什物,一项也不放过。就连办公桌本身,他也命令锯开焚毁。办公桌销毁后,他们坚称,乔治唤来圆场工人拆掉分隔墙。不骗你,马丁台尔说。
或者,举另一例子来说,坦白说是最令人不知所措的一个,乔治肮脏的觐见室里,墙上挂了一幅照片,从外表判断是护照相片,却放大到远超过自然尺寸,因此颗粒显得粗大,有人认为具有鬼魅之感。财政部的一个男生参加临时会议,讨论的是取消情报活动银行账号事宜,曾目睹那幅照片。
“对了,那相片是老总吧?”他问彼得·吉勒姆,性质仅止于社交闲聊。问题背后全无恶意。问一问,总没关系吧?老总的姓名仍不为人知,是此地的传奇。整整三十年,史迈利拜他为向导兼师父。他们说,史迈利其实还亲手埋葬他,因为最高机密人士如同最富阶级,往往死后不举行告别式。
“不对,才不是老总呢。”侍酒臣吉勒姆反驳,以他特有的唐突、目空一切的口吻说,“是卡拉。”
卡拉在他们国内扮演什么角色?
小弟,卡拉是当初吸收比尔·海顿的苏联项目官员,吸收后由他负责指挥:“别的不说,他这人是截然不同的传奇人物,”马丁台尔说,嗓音震颤,“看来报仇雪恨的意味浓厚。我在想,再幼稚还能幼稚到什么程度?”
即使是拉康也对那幅照片颇有微词。
“乔治,说真的,那照片干吗挂上去?”他以惯用的班长口气大胆质问。有天晚上他离开内阁府回家途中顺道拜访史迈利。“我想知道的是,他对你有何意义?你有没有想过?难道不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吗?凯旋而归的敌人?我本以为那相片会打击你的士气,高高在上对着你神气活现的。”
“这个嘛,比尔已经死了。”史迈利说。他有时以这种省略的语法提示个人论点,而非直接提出论点本身。
“你的意思是,而卡拉还活着喽?”拉康回应,“你宁可拥有活的敌人,舍弃死掉的敌人?是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乔治·史迈利面对质问时,偶尔会习惯性地置若罔闻;同事说,甚至他有时让问题显得格调太低。
此时发生一事件,为白厅闲聊场合增添丰富题材,与所谓的“雪貂”有关。雪貂是电子仪器扫荡专家。记忆所及,任何地方都不曾发生过更严重的偏心事件。马丁台尔说,我的天啊,那些地下工作者有时候脸皮真厚!马丁台尔苦等一年,希望有人来检查他的办公室,寄出申诉函给副部长。亲笔写。由收件人亲手拆封。国防部的拜把兄弟也寄出,财政部的汉姆也差点寄出,不过汉姆不是忘了寄,就是在最后关头心里觉得不妥。这不是优先级的问题,丝毫无关。甚至也谈不上是原则问题。牵涉其中的是金钱。公家钱财。在乔治坚持下,财政部早已在圆场半数地方重新装上线路。显然乔治对窃听的疑心病永无止境。另外,雪貂部门人手短缺,由于工时不合理,曾传出劳资纠纷——从任何角度都可谈个没完!整件事说来令人气结。
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个中细节,马丁台尔修剪整齐的指端唾手可得。乔治于某周四去找拉康——那天不明热浪突然来袭,你记得吧,大家差不多全热趴下了,甚至在俱乐部亦然。到了星期六——星期六哪,想想看,加班!——野兽群聚圆场,鼓噪声惹恼了邻居,将这个地方闹得天翻地覆。自从史迈利让那女的回国后,就不曾出现过更明目张胆的偏心举动。他们准许史迈利重新聘雇那个蓬头垢面的俄国老研究员沙赫斯,康妮·沙赫斯,牛津教授,背离一切理性,乱叫一通妈妈。
马丁台尔私底下煞费苦心(或者该说,他“尽可能”保持私下运作),调查雪貂是否有所发现,却无功而返。在间谍世界中,信息就是金钱,而至少就此金科玉律而言,尽管罗迪·马丁台尔或许不自知,他算得上是乞丐一个,因为此桩内情中的内情,仅有极少数人知晓。没错,史迈利周四确实拜访拉康俯瞰圣詹姆士公园那间木板装潢的房间,而那天就秋季而言确实炎热得颇不寻常。丰沛的日光倾注于雍容华贵的地毯上,点点尘埃宛如热带鱼悠游在光柱中。拉康甚至热得脱下西装外套,只不过领带当然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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