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著□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改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著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著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顺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报告。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是晋爵结拜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抄写一份,递给他拿了回来,回覆两公子。只见上面写著“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系禀生拔贡,不便追比,合详情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禀生拔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究,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请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
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保老爷府里发的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在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著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两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出来的话,都回覆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乾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
到家,老妻接著,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疑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下名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著。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结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表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结交不得?”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随从;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胧的月色;这小船乘著月色,摇著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要睡下,忽听一片声,打得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著。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处一只大船,明晃晃点著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著几个如狼似虎的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吓了一跳,低叫“三哥!你过来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嘛。”说著,那大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干么?”船上那些人道:“狗养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著‘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养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两公子听著暗笑。
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著那边的灯光,照得雪亮。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著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吹熄,将船泊到河边上歇息去了。
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实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给他看;使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要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形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稍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著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
两人出了镇市,沿著大路走去有四里多路,遇著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著:“远望著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了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著。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前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逆:“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
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惆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著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上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再来。”杨执中自心里想:“那有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干么?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
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上才回家。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道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只管来找做什么?”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连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回家哩!我没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著,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船摇著行了几里路,见一个卖菱的船;一个小孩子摇著,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著船窗,口里说道:“买菱哪!买菱哪!”船家用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舱内伏著窗,问那小孩子道:“你在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这里有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位和气不过的人;前日乘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著去了。
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著一首七言绝句诗道:“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芦。”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胸怀淡泊,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靠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只因遇著这只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话说娄家两位公子在船上,后面一只大官船赶来,叫拢了船,一个人上船来请。两公子认得是同乡鲁编修家里的管家,问道:“你老爷是几时来家的?”管家道:“告假回家,尚未曾到。”三公子道,“如今在那里?”管家道:“现在大船上,请二位老爷过去。”两公子走过船来,看见贴著“翰林院”的封条,编修公已是方巾便服,出来站在舱门口。编修原是太保的门生,当下见了,笑道:“我方才远远看见船头上站的是四世兄,我心里正疑惑你们怎得在这小船上,不想三世兄也在这里,有趣的紧。请进舱里去。”
让进舱内,彼此拜见过了坐下。三公子道:“京师拜别,不觉又是半载,世老先生因何告假回府?”鲁编修道:“老世兄,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二位世兄为何驾着一只小船在河里?从人也不带一个,却做甚么事?”四公子道:“小弟总是闲着无事的人,因见天气睛暖,同家兄出来闲游,也没甚么事。”鲁编修道:“弟今早在那边镇上去看一个故人,他要留我一饭,我因匆匆要返舍,就苦辞了他,他却将一席酒肴送在我船上。今喜遇着二位世兄,正好把酒话旧,”因问从人道:“二号船可曾到?”船家答应道:“不曾到,还离的远哩。”鲁编修道:“这也罢了。”叫家人:“把二位老爷行李搬上大船来,那船叫他回去罢。”吩咐摆了酒席,斟上酒来同饮,说了些京师里各衙门的细话。
鲁编修又问问故乡的年岁,又问近来刁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三公子因他问这一句话,就说出杨执中这一个人,可以算得极高的品行,就把这一张说拿出来送与鲁编修看,鲁编修看罢,愁着眉道:“老世兄,似你这等所为,怕不是自古及今的贤公子?就是信陵君、春申君,也不过如此。但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我老实说: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就如老世兄这样屈尊好士,也算这位杨兄一生第一个好遭际了,两回躲着不敢见面,其中就可想而知。依愚见,这样人不必十分周旋他也罢了。”两公子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又吃了半日酒,讲了些闲话,已到城里,鲁编修定要送两位公子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两公子进了家门,看门的禀道:“蘧小少爷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哩。”两公子走进内堂一见蘧公孙在那里,三太太陪着,公孙见了表叔来,慌忙见礼,两公子扶住,邀到书房。蘧公孙呈上乃祖的书札并带了来的礼物。所刻的诗话每位一本,两公子将此书略翻了几页,称赞道:“贤侄少年如此大才,我等俱要退避三舍矣。”蘧公孙道:“小子无知妄作,要求表叔指点。”两公子欢喜不已,当夜设席接风,留在书房歇息。次早起来,会过蘧公孙,就换了衣服,叫家人持帖,坐轿子去拜鲁编修。拜罢回家,即吩咐厨役备席,发帖请编修公,明日接风。走到书房内,向公孙笑着说道:“我们明日请一位客,劳贤侄陪一陪。”蘧公孙问:“是那一位?”三公子道:“就是我这同乡鲁编修。也是先太保做会试总裁取中的。”四公子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却因我们和他世兄弟,又前日船上遇着就先扰他一席酒,所以明日邀他来坐坐。”
说着,看门的人进来禀说:“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侯二位老爷。”三公子道:“快请厅上坐。”蘧公孙道:“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三公子道:“正是。你怎得知?”蘧公孙道:“曾和先父同事,小侄所以知道。”四公子道:“我们倒忘了尊公是在那里的。”随即出去会了牛布衣,谈之良久,便同牛布衣走进书房。蘧公孙上前拜见,牛布衣说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使我不胜伤感。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因问:“令祖老先生康健么?”蘧公孙答道:“托庇粗安。家祖每常也时时想念老伯。”牛布衣又说起:“范学台幕中查一个童生卷子,尊公说出伺景明的一段话,真乃‘谈言微中,名士风流’。”因将那一席话又述了一遍,两公子同蘧公孙都笑了。三公子道:“牛先生,你我数十年故交,凡事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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