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苏梅生献艺鹿鸣筵,满座俊彦,却独对一人青眼相加。
此人姓谢名怀信,表唤德彰,祖居永嘉积榖山下,乃昔年康乐公谢灵运之后嗣,年登二十一岁,生得面白唇红,神清骨秀,更且胸罗二酉,学富五车。其父母在时,甚善经营,攒得家资颇厚,可惜十五岁上,接连谢世,留下兄弟三人,分家迁住。
怀信年纪最幼,又因才气凌云,自小受宠,上头两个兄长亦怜爱他,故而从来不知疾苦,整日里放情山水,眠花醉月,或暮舞朝歌,或呼卢喝雉,虽则不善作家,最好把酒持螯,得送诨号“饮中仙”,常与人言:“人生能有几?不乐是徒然。”
这般徘徊到十八岁时,合他同龄男子俱已做了新郎,夜夜花开并蒂,只他一人形单影只,虽前呼后拥,到底孤枕难眠。远近有遣媒来撮合的,怀信却又不允,只说:“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父母俱亡,便无需遵这些陈规,若要结姻,自要寻个合我心意的。”
旁人问:“你属意为何?”
他道:“要她才逾班昭,貌比王嫱,蕙心纨质,善为乐方。”
听他这番言语,众人当面不语,只暗里议论:“偏生出些不着边际之款儿来!莫非是神君降世,当真要娶个仙女儿家来?”
也有借机与他玩笑的,道:“这却不难。那清溪桥边苏九娘家有个养女,名唤梅生,出落得十分好颜色,不单能写会画,还知音识曲,如今年届及笄,正待初张艳帜。苏九娘惯来怜惜女儿,效法比武招亲,竟设下个‘以文会友’的擂台来,誓要寻访一位堪配的郎君,你若有心,何不一试?”
怀信怎不知他语含讥诮,不以为意,反暗思道:“果真如此,一试何妨?”
不题谢怀信这番计较,且表苏梅生之来历,亦教人叹惋。她生于残冬时节,在怀抱时就丧了父,母亲因要别嫁,把她抛撇在城外梅花圃内,径自弃家而去。所幸吉人天相,恰遇着伴客出游的苏九娘,怜惜她孤存一身,无处着落,遂收容膝下,待如亲女,抚育长大。
到十岁上,梅生已是花容婉约,身姿窈窕,更兼性情聪慧,竟成个不折不扣的才女。九娘虽心中欢喜,到底不忍她堕落风尘,身居下贱,便道:“我儿年岁渐长,不若离家投往别处去,耽搁在此处,终究无益。”
梅生不依,道:“母亲说哪里话?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更遑论母亲于我,恩同再造,我若一去了之,只怕心中难安。”
听此一言,九娘心下动容,她本性潇洒,身为欢场中人,自不比寻常闺秀,遂道:“自古女子立世之难,三分时运,七分为情,你既心念已定,索性游戏红尘,来日不论与那些恩客如何痴缠,不可动心用情,切记切记!”
少女情窦未开,尚且懵懂,只把头儿一点,应允下来。
风尘天外飞沙,日月窗间过马,荏苒间梅生已一十五岁,眼见天葵初至,愈发标致起来。那些青云贵客慕其才名,都备着厚礼求见,欲要梳笼她。
梅生不为所动,只道:“我虽沦落烟花,却有三不许,乃是不许有妇之夫,不许亡赖之徒,不许寒门之士。”
有人听了,不解其故,便问:“前头两条倒有些道理,只是那寒门之士,如何不许?”
梅生道:“寒门子弟,未堕其志,怎不教人感佩,如若流连风月,日久年深,只怕囊中无钞,腹中亦无书矣,岂不可惜可叹?”
众人闻说,恍然大悟,皆深赞其高义,因而处处传扬,人人称道,呼她作“花魁娘子”。苏九娘听得这些风声,放出话来:“我门户女子,纵无嫁娶,不甘低就,若有那等未娶的翘楚,文试过了,概不贪他白镪缠头,只图春宵一度,反奉送妆奁若干,权作嫁资。”
古来勾栏千金买笑,耗费不知凡几,此等事体闻所未闻。那些自视才高的少年,一发踊跃不过,吟诗念字,日日临门;更有自诩风流的,戴帽簪花,留恋不去。这般声名渐彰,及至开幞之日,竟轰动一时,引得个个心痴。凡过往绅衿商贾,无不登门赏游,膏梁公子不消说,坊间百姓亦兴致勃发,待要鉴一鉴这月里嫦娥,究竟作配怎一个英才。正是:香车纵横过清溪,金鞭络绎向娼楼。
却不知这妓家又与别处不同,真个是雕梁画栋,玉宇琼楼,花木荟萃,迥非俗尘。一到晚来,自有一番佳致,那院门上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至院中时,又见狗儿吠客,鹦鹉唤茶,几个鲜妍小婢鱼贯而出,或浅斟低唱,或妙舞娇歌,一时水陆并至,丝竹迭奏,熏风袭来,衣香满室。
其夜天公不美,淡月疏星,所幸纱灯照耀,灿如白昼。众看客把个宅院挤得水泄不通,久等花魁不至,见那绣楼上门扉紧闭,楼下庭中倒摆着小小一张花桌,上陈三个封儿。
九娘笑道:“如今有三个试题在此,唯三试皆中者方可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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