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美英说,她曾经去镇川监狱看过李麦青,他不见她,说不认识。开始那几年陆美英还觉得可笑——她又没怎么样,何必呢。后来慢慢的,李麦青这个名字就开始一笔一划的消逝了。当她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叫李青山了,已经和自己的兄弟睡在山上,母亲的侧近,不再分开。我抱着陆美英:你喜欢过他?
陆美英摇摇头:等于不认识。眼泪潸然而下,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我想象中,有灰尘因此溅起,飘散。岁月和人的生活,悄无声息。我想带着她去看我姐夫,我妈说她也去:该见。一直也没去。
我觉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时候从我丈人那里知道,我姐夫就是在等自己的孙子:只有这个指望撑着他。小郑看着我们的眼神,是迷茫与灰暗的。只要这件事不结束,他就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而且他越来越觉得,有些事看怎么说了。反正人都死了,他的话就都是废话,自己也如多余。小郑还在等,等水落石出,这是他的指望。
他不明白的时候,总会想起小马。那会儿他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虚拟着某些怀疑,推断出可能。小郑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吕智军说就像是入定了,让老陆还是要劝劝。
还是不要管了,啥事都有个头儿。老陆觉得了解小郑,让吕智军也知道,就在边上看着别管。那时候的小郑更像是穿着制服的局外人,来去缓缓,没人干扰,在屋里不断的翻着那些资料,纸边都磨毛了。他和脑海中的小马只能怀疑自己。而小郑还是在追问:不是你,你跑什么?他需要理由来让自己安心。看似高明合理的智力游戏,现在明明碎了一地,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不及格,成了笑柄。态度有什么用,能力上已经一再被验证了。自己不适合干警察,连运气也不站在自己这边。灰心之后的那种迟滞感,他也讲给小马听,那没有身躯的小伙儿只会安慰他。
老陆说得对,什么事都会有始有终。真凶出现的方式,还是那么让小郑挂不住。他是自己死的,不给小郑成就推理的机会。
老王不知道小荣为什么把小伙计叫走,也许是什么力气活。王泰就是有把子力气,听话,这几年更听小荣的话,就是一炒菜就出汗,这几年没长进。到傍晚他们没回来,警察来了,说人在医院里了。老王什么也没管就坐着警车到医院里,太平间里两具尸体,都盖着白布。他不敢看,果然刚看是小荣,他就晕过去了。
小荣的妈去世早,与自己相依为命,没怎么上过学,满以为自己在身边,至少保孩子的安康,会在差不多的时候找个人嫁了。李青山看不上她,哪怕她能看上王泰都行,这个人知根知底的,从来惟命是从,踏实,眼里有小荣。这下,一块走了,老王的话都没处说,刚还觉得至少自己比仁义哥强,转眼天就塌了。医生把他扶上病床,给打上了点滴,老王才知道自己的血压和心脏早就很不好了。
小郑没在意谁叫王泰谁叫王小荣,还是吕智军说怕是那条街上被下了什么咒:一回三个,这又是俩,等人死光之前干脆拆迁了吧。小郑没吭声,把档案拿过去一看,知道了这是李仁义的隔壁出事了,这巧合,倒让人吃了一惊。他连忙去了太平间,看见王小荣,立刻被告知了谜底——这不就在万花筒身边晃悠过的女子么。他愣在那儿,太平间那么冷,他迈不开步。上楼找人,病床上的老王没了魂魄,迷茫似见瘟神一样木然而厌嫌,连看都不想看他。小郑不介意,说好多人都看见了,王泰骑着摩托带着小荣从大桥上飞下去的,不是交通事故。问他,知不知道小荣认识万花筒,老王闭着眼睛,说:我快死了。
有啥办法。小郑站立良久,便出去了,已经采集好了指纹。一路走,小郑渐渐拼合出他们自己绕住自己的一步一步,直到王泰和小荣的尸体把他领到终点,一个同路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万花筒早就上了小荣,是那姑娘心甘情愿的。混混儿在街面上看起来吃得开,家里又有商店,自己一个王家坡的人,要能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该多好。以后就有商店,自己是掌柜的。她什么都可以给他,只要他要。后来怀孕了,万花筒说先打了,给钱让她去自己弄了。小荣舍不得,但觉得自己的男人正背着呢,打就打了。流了很多血,后来她时常就头晕,可始终都瞒着老王。后来她看着万花筒跑了又回来,满心觉得商店还能是自己的,可老万一死,本该属于自己的没了,那是自己的以后也没了。她委屈,不能白白这样赔上自己还有以后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再嫁给谁自己也曾经是死狗的女人。她早就知道王泰心里有她,只有他能替她把赔了的要回来。所以她跟万花筒说,走以前一起去给老万上个坟。万花筒不去也就不去了,也是该死,觉得应该再见一次,鸡都不理他,那就再干她一次,最好留个种,这回不打了。
事情没那么麻烦,他上了王泰等在那里的摩托就等于已经死了。王泰一榔头解决了万花筒,心里很痛快,这下小荣是他的了。龚碧云也埋在这里——邻居李伯的疯老婆,他去给送过饭,老太太把他按着坐下,他怎么说也说不清自己不是什么小山的同学,可从小没人那样待过自己。倒水、削苹果,还拿出衣服给他:新新地。后来他特别愿意去给这位李大妈送饭,每次吃吃喝喝的都很高兴。王泰无所谓谁是小山,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就是小山的同学,在城里出生,上小学,上过初中,在一个饭店打工,以后就是少东家。没有小山的妈,他的梦就有些夹生。所以他一定要跟着给李大妈送葬,李伯说那就去吧,这会儿,也不耽误给她磕个头。
他带着万花筒所有的钱,骑摩托回王家坡了。不慌不忙,从果园的土路过去,能少走几里地。到了村口,他看见一辆大卡车停在那儿,司机无所适从,看他停下便敬烟:师傅,车没油了,有什么办法没有?
哦,那得弄桶到加油站。
那你看?
行,有桶没有?
再次下山,他们遇上不少警车,并没人理会这两个人带着夸张的塑料油桶。不到山下的镇上就有个加油站,他们又往慢慢往上爬,回王家坡。那人坐在后面,也嘟囔过:我操,这山上是怎么了。加完油,那人拿出一张钱,跟着一根烟敬上来:谢谢您,我叫王泰。
啥?我也叫王泰。
呵呵,您看这巧的,唉,走背字儿,说什么好呢,小王,咱们以后再见。
王师,你走你地。王泰点燃烟,王泰发动了引擎,他们都感到风雨之前袭人的腥味儿。
回到家里,熟悉的残垣断壁暗下来,大哥栏羊去了,只嫂子在家。每次回来,她都先问他挣钱咋样,说给攒着以后娶媳妇。王泰每次全都给嫂子,嫂子就给他擀面,卧一个鸡蛋在上面。今天这么多钱,卧两个。
姐,今儿路上见了个人,说他也叫王泰。
哦,这钱我还给你存上,盖房。
嗯。王泰吃得通身出汗,雷雨和风扑过王家坡,他觉得就没那么舒畅过。山顶上的村庄里,吃了两个荷包蛋的这个幸福的人,沉沉入梦。王泰的混沌中回忆和现实接壤着。小荣是他的,已经板上钉钉,自己笨嘴拙舌的,不能问。有时没人,他从后面抱住小荣。她没劲,松开了抽他都软绵绵的。两口子嘛,打来打去的。可小荣总是躲着他,师父在的时候他不敢。师父是他老丈人,谁动师父他跟谁拼命。谁手里有过人命啊,大不了再来一条。他一再安慰自己,死的不是人,是死狗,祸害他女人的死狗。
后来那一天,李青山死了,跟王泰打过架的那个人也死了,是李青山的女人——杨姐那一剪子,也快被枪毙了。这以后李伯就基本不咋说话了,师父也唉声叹气的。最让王泰意外的是小荣说要走,要坐一天一夜的车,去义乌的厂子里做玩具,并且说把钱给她。王泰的人生里,最远的路就是路过果园和墓地,越过山梁,从王家坡到城里。如果回去是上坡,那回来就都是下坡,如同道理般清晰,这不是很简单吗?我替你杀了你要杀的人,那你王小荣就不能说走就走吧,那我算个锤子啊。他没有过多的想法,带着小荣把钱取了,但他想象不出没有她的以后,自己还要在这个店里起早贪黑,听师父的呵斥,没个头儿。
“小荣,我不知道你咋想地,你要没有我,我就没有路了。”
到上桥之前,他还没想好,可也没犹豫,从斜刺里就扎下去了,只小荣叫了一声。他们在短短的抛物线里,王泰有些后悔没有给嫂子留下钱,好买个坟,把他和小荣埋在一起。反正一起了,小荣时时刻刻都跟了他,想怎么抱就怎么抱,她让他干什么他就干。哥结婚的时候,他记住了,司仪说,白头到老。他俩再也不会老。
小郑刚刚泄气的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不过那么几分钟,他就又是小郑了:难道是王泰袭击的陆叔?又袭击了小马?王泰,一个老王的伙计?那天还是放下了不少牵绊,脑海里的小马也没劝,他便轻松的出门了,一路走到李仁义的店门前。该是谁的谁要领受?不是,世上的活人要记着。
是他抓的枪,准备打死我。小郑看着李仁义的双眼,轻轻的说了出来。那一口烟吐出来的时候,气是圆的。
老王走的时候没有跟李仁义打招呼,是接手这个店的人拿着钥匙开门,李仁义才知道。他心里不落忍,一码归一码,各有安排,这么多年的兄弟,到最后,都这么薄了。心碎大概是什么都不要紧的活着,死不了。小郑在报告里都没写是李青山抠的扳机,他不过是本能的救了自己,可笑的是李青山又不是真凶。这些来回交错的事情里要说清楚了案子还是悬着的,他曾有一度也有些怀疑,到底是谁杀了谁。小郑当时从李青山的眼睛里看不到仇恨,只有不解,和自己看李青山时一样,也是不明白。一瞬之后,一生一死,再没有机会弄明白。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天在路边听过:
唉,你走啊,灯黑地呀,路还长。
唉,我在呢,心屈地呀,没成想……
唱给所有去世的人,谁听到的是什么大概会不一样吧。到底是谁袭击的小马呢?李仁义不知道,而他看着小郑,杀了李青山的警察,就觉得知不知道的,让他晚上继续睡不着吧。什么都知道了,这个人神就散了。让他想一辈子去吧,苦,也是得用性命受着的。
袭击老陆就是万花筒的主意。不过是继续恶心人,让人觉得没完没了。简单到设伏在石板路的拐角,一把沙子撒上,四周哪一寸的硬实让人断个胳膊腿的顺理成章。万花筒不露面,但李青山——不是当年的李麦青——要帮万花筒,因为他们都觉得委屈。是这真正的混混儿在牢里替他扛事故,是万花筒理解他被屈枉,告诉他警察是另一种人,还说了你看这世道容不下咱们。万花筒就是还要从自行车上找面子,李青山下手,而当他远远看清四仰八叉的是当年的“战神”——陆美英的父亲,那一年还要拉着他吃饭的老汉,李青山后悔都来不及,另外一种窝心无处排遣,去找万花筒问个明白。他从来进的是小店侧门,不愿谁知道他跟这样混混儿交往,尤其不想碰上隔壁的小荣。走都走了,那么黑,一个人还在追他,别无选择,先避后进,一砖就把那人撂倒。基于对摄像头的忌惮,他的确进了街巷深处的某个赌局,呆到第二天中午。
李仁义只知道李青山认识万花筒,感觉是瘟神的债,大概不还不行,那也是人情,看运气。十几年过去了,有些事情的追问,该在什么时候结束。父亲老了十几岁,自己在一个叫做监狱的印刷厂里上了十几年班,除了需要砍椽子以外,之前的世界多了些街道以外,很多事情都不是设计给他的。李青山懂得自由的概念,听说过博尔赫斯,同样就明白虚妄的真切。和小山在一起以后,李青山每个夜晚不再做梦。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说的话每天都差不多,那些发生过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对也可能不对,错了的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夜风的冷暖都会拂向山下,一路吹动通天寺的惊鸟铃,看墓园的老汉早就习惯了这动静。
孩子被送到店里的那天,秋风的早晚都有些凉了。她看着天上的时候,树叶已经是五颜六色的。她的妈和爸已经走远,来不及抱她一下。李仁义记得自己抱着麦青的时候,隔着车马的田地里雪已经消融,料峭的倒春寒里,布谷鸟正在向北飞来,看见它们的时候,眼前是即将成为麦浪的绿波。现在,他怀里的这个孩子,是两个人:李麦青和李小山,叫李彩枝。我给孩子买了一把长命锁,我妈给孩子戴上,云问:她是谁?
彩枝把你叫姨呢。陆美英抱着孩子亲了一口,舍不得放下,脸就湿了。
李仁义一刻也不离开孩子,那天以后,我妈没事儿了就到店里去看,天冷了就给缝被褥,天热了给做兜兜。李仁义舍不得孩子,店里就只卖一样儿面了,连一瓶酒一杯茶都没有了。我们去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摇着小床,佝偻着背,唱的都是戏文,彩枝一听,就睡着了。李仁义说她很少哭闹,总是在夜里沉沉睡去,但他常在夜里醒着。
每年开春,二月二以后的某一天,我们都上山,到墓园上坟。我丈人也去,照例看看自己以后的家。我姐夫去的时候带着一个提篮,到这个跟前放两碗面,到那个跟前放一碗,筷子干干净净。他也会在我爸的墓前放一碗,给他从不认识的老丈人磕头,而且陪着一起吃一口。他们住的都真近啊,我丈人还会拿上两个馍,走的时候绕到老万父子的墓前,放在那里。我看不见他的脸,可能他那时会叹口气。
小马不知埋在什么地方,有时候能看到老马夫妇带着小马。仍然是认认真真的不苟言辞,不随便跟不熟悉的人说话。见了小郑的时候他会很高兴,拉着他的手不松开,说:郑,队,不走,了哦,老二,把我,鞋,穿走,了,回……老马听了会开心的笑笑,小郑轻轻挣脱,头也不回。人们渐渐找到新的话题,那些惊悚再怎么说也越来越远。小郑去派出所上班了,他跟我丈人说,想把他妈接来了。我丈人说应该,小郑沉默的一会儿,我们手里的茶,慢慢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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