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只留下句“太不像话”,就退了席。事后,地区的领导了解了他的习惯,就安排了轻车从简的接待方案,在随后的两天里出门不再前呼后拥,吃饭以地方风味为主,弄得老头满意当中还有点不好意思,离开路山时还破天荒地主动说我就不给你们算伙食费了。按照老头的要求,地区连永川县的领导也没给打招呼,直接通知到禾塔公社,让他们准备家乡饭并创造回家的条件。
中将老头谢绝了地区领导的陪同,独自兴高采烈前往阔别近半个世纪的家乡,还高兴地吟起“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古诗,说起小米饭、南瓜汤、炸油糕、炖羊肉的美味,不住地流起了口水,引得同车的人也顿时感觉到饥肠辘辘的。
永川县的地盘很大,相当于平原的一个地区。而禾塔又是永川最大的公社,她的面积有一千多平方公里,南部是沙漠区,和地区所在地——路山县接壤,而北部却是典型的黄土丘陵沟壑区,大山连绵起伏,永远看不见头,永远也翻不过去。中将老头出生在这样的大山深处,不懂得永川革命史或者说路山历史的人大概永远也弄不明白,在这燕子也不愿意飞过的地方,怎么能出中将呢?其实,当时正遇连年的大旱,逼迫他们揭竿而起闹红;也正是无尽的大山给他们提供了壮大武装力量的便利。
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了两个多小时,中将一行人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好不容易到了禾塔公社,进了大门却不见有人来迎。老头径自下车,一边拍打着高级车里也防不胜防的尘土,一边讪讪地满院里找人,恰好那个接电话的通讯员过来,他便问公社的领导在哪里等着?通讯员看见从未见过的高级车和来了几个气势不凡的人物,才想起前天晚上的电话,立马就吓得筛起了糠,喃喃地说领导都到大队上了。老头拍打着通讯员的头说,小鬼,你去把准备好的吃食拿上来,我们大家可是饿坏了。其实,此时伙房的灶火早已熄灭了。
中将老头知道老家的公社领导不在倒罢了,气在到现在公社还没准备好一点吃的东西,吃饭对于他来说倒是无所谓的,关键是在车上把家乡的吃食吹得天花乱坠,说得大家口水都流淌了许多,可到家乡却连碗凉水也喝不上,实实的在随行的下属面前丢大了人,这令他十分难堪,一气之下骂骂咧咧地要开车走人。其实,老头说走也是在气头上的话,千里迢迢地回家总不至于连脚都不落地吧?当时要是有人拦截或者劝说他,只要能体面地叫他下台,他立马就不会走的,可知道他身份的乡亲们都像观看一个怪物,冷冷地看着他发脾气,就是没一个人和他说话,这下他真来了气,“啪”的一甩车门上了车,丢下一句说自己今生今世再也不回来了,就一溜烟地走了。
小车屁股后面的尘土还没散尽,到大队里检查计划生育的梁怀念回到公社,知道了情况想马上追老头回来,可一看公社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就是四轮拖拉机便灰了心,把满腔的怒火烧向通讯员,先是劈头盖脸把他收拾了一通,然后当场宣布把他发配到伙房烧火。火发完了,他就蹲在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开始唉声叹气,直怨自己命不好,错过了一个认识大首长的绝好机会。
“嘀嘀”,几声清脆的汽车喇叭惊醒了已开始做梦的梁怀念。今天真是烧了什么高香,刚走了一个大官,难道又会来个什么领导?忙起身看时,中将老头又回来了。原来,他们一行闷着气走了二十多里地,司机饥肠辘辘、脑子在胡乱盘算,听到秘书见到一个饭馆猛地高兴的大喊大叫,司机一紧张却把方向盘轻轻甩了,车应声进了边沟,好在车速不快,只是车身被树皮擦了几块,司机抚摸着斑点,心疼得差点掉下眼泪。还是饭馆的人拿了绳子帮着把车弄了出来,于是大家草草在这家饭馆里闷着头吃了。尴尬的中将老头喝完一碗面汤,气愤得胡子抖动着,他一拍桌子,说我们回去,找他们狗日的去赔车。于是带了众人又返回禾塔。
老头见通讯员坐在伙房门口削洋芋皮,就问你们的书记回来没有。通讯员正为刚下放当了伙夫生着闷气,就没好气地说这都是你这个老头给害的,我连通讯员都当不成了。说过便委屈地掉过了头。倒是正呆坐的梁怀念见中将杀了回马枪又返回来了,高兴得连忙跑出来自我介绍,老头黑着脸问道:“你先别说那么多的废话,知道我们为啥又回来了吗?”
“知道,知道,还不是你老人家和家乡有感情。没喝一口水、没吃你最爱吃的‘黑塄塄’,你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家乡吧。”梁怀念满脸堆笑回答,心里有点忐忑不安的,不知道这样回答是否妥当。
“你他妈说的是大错特错了,我返回来不是吃什么‘黑塄塄’,是叫你们给赔车的。是你们这些王八羔子惹得开车的小鬼心情不好,把车开进沟里了。”老头虽然这样说着,脑子里却想起“黑塄塄”这种用洋芋做的特殊食品的美味。
一听说要赔车,刚才还紧张的梁怀念顿时轻松起来,他知道这类老军人脾气不好但心眼好,是最容易接近的,于是连忙说:“车的事情好说,好说。咱回头给你买一部就是了。”
老头说:“嗬,你这个书记一看就是靠吹牛皮上来的,不过这回你的牛皮可吹破天了,知道我这车值多少钱吗?给你说了保准把你吓死。”
“我当然赔不起,但全公社总赔得起吧?”
“咳,你的口气还不小,你心狠敢叫全公社的父老乡亲出钱,我还不忍心呢?”
“那有什么不能的,乡亲们能过上今天的好光景,还不是你们这些老革命抛头颅、撒热血换来的?如今甭说是叫他们出几个钱,就是抽几管子血,他们也会心甘情愿的。”梁怀念越说越轻松,耍起了嘴皮子。
老头高兴了,说:“这样说来,你这个公社书记倒能说会道的有点急才,可不知干起工作怎样?”
梁怀念如数家珍地汇报了公社的社会经济情况,并察言观色瞎蒙着说了中将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大碾盘,还有两棵树,好像是桃树,这两棵树很特别,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满村里香喷喷的味道都是那两棵树发出来的。
老头更高兴了,说:“我们家离这里还有五十多里,听说现在还没有修通汽车路。可你去过几次情况还这么熟悉,看来你这个后生还算是个好书记。”事实上,老头离家的时候才十几岁,儿时的记忆早就淡忘了,梁怀念说得活灵活现,他的眼前也就勾画出了这样的情景。再后来,当听说梁怀念在新疆当过兵,老头越发谈得投机了,一高兴老头就在家乡住了三天,并和梁怀念结成了忘年交。
七
在剧院狂热的气功氛围里,行署常务副专员魏有亮显得十分沉稳。他也和大家一样做着动作,但动作十分的舒缓,幅度极小,两手悠然地推来推去,似打太极拳,又好似医生搞推拿做按摩,可脑海里却是逐浪排空地发泄这些日子留在心内的愤懑和苦楚,面对台下“群魔乱舞”的人们,他多想乘机哭一阵、喊一阵、叫一阵、疯一阵,可乜眼台上左右同仁,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在政治的角斗场上拳打脚踢、刀光剑影,令自己不寒而栗。其实,今天他是一万个不愿意来参加什么狗屁气功大会的,但自己却有难言之隐啊!不能在梁怀念刚下了台,自己就被世人说忘恩负义。
二十年前,魏有亮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从清华大学水利系毕业,分配到永川县水利局当了技术员。当时,正是又一轮农业学大寨热潮涌起,他被局里派到禾塔公社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禾塔公社有一条大沟叫清水沟,清水沟里有一股常年流淌的清泉,当毛泽东提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后,禾塔的人民群众发扬愚公移山精神,几千名劳力冬战三九,夏练三伏,愣是凭靠人挑驴驮整整干了两年,牺牲了五条性命,打起了大坝,在路山地区首创出“高山出平湖”的奇迹。这座起名叫“胜天”的水库总库容有四千多万立方米,可修建时仅考虑要人定胜天的政治意义,却忽略了它的实际功能和水患灾害,运行多年来不仅水库里的清流白花花地流淌走了,存不住多少,还由于水库其实是在沟里用土拦的一道坝,每年发山洪时下游的群众老是提心吊胆的,直怕洪水冒过坝梁。还是梁怀念当公社书记时的一年夏天,大雨像用脸盆泼出似的,只一个多钟头就使库里水面离坝梁仅有半米,公社大喇叭里喊来了上千民工挖土加坝,谁知加得越快水也涨得越快。到今天,梁怀念还说是他们的精神感动了老天爷,眼看水要冒梁时才停止了上涨。梁怀念抹着满脸的汗说,这才叫“手榴弹擦沟子,真他娘的危险”!
禾塔公社是个十年九旱的穷苦地方,农业学大寨运动里削平了几十个山头,满山遍野的坡面上修窄条梯田和反坡梯田,花里胡哨的倒是好看,有外国摄影家见此美景连喊“OK”,称之为“黄土高原的金字塔”,其实在连年的干旱中基本上没有什么增产效果,用梁怀念的话说,这些梯田是“裤裆大了不顶,小姨子大了松不顶”。有时,还不顶过去的坡地。
为了有效利用水库,最大限度地发挥效益,公社决定新建小高抽站抽水上山。魏有亮到来时正派上了用场,地区水利队的技术人员刚把十二座抽水站的设计搞完,剩余渠道的设计就全部交给了他。魏有亮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但直到大学毕业时清华有几个校门他都不清楚,因为他们那个班是江青当年批准特招的,学员都来自革命老区,当时录取的惟一条件就是根红苗正的老贫农后代,培养目的也首先是为地方选拔革命接班人,所以至于学历、年龄什么的那都是次要考虑的问题。魏有亮他们到了北京后压根儿没进过清华大学的门,而是躲在京郊的昌平县进行思想教育和劳动锻炼。此间,正是毛主席病重时期,江青同志还几次亲自来到昌平给他们上阶级斗争课,并代表毛主席他老人家给每位来自老区的同学分发了一颗苹果。自然,那颗珍贵的苹果是没人敢去品尝它的味道的,同学们给苹果做了盒子悄悄地供奉起来,魏有亮却央求木工房的师傅做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盒子,把苹果装了三层邮寄回家去,想让全村人都分享伟大领袖毛主席给老区人民的温暖和巨大关怀。可苹果还在路上走着没到家时,“四人帮”倒台了,接下来的时间又是交代与“四人帮”的关系,又是思想整顿,肃清“四人帮”的余毒。清华大学两年的学习时间一盘点,水利专业知识实际只学了三个月,而这三个月对他们大部分只上过小学几年级的人来说也犹如听着天书,临毕业时已是恢复高考后招生两届了。也许是害怕坏了学校的名声,学校对他们的要求开始严格起来。马上就要进行毕业考试时,一个也是路山地区去的女生,因为怎么也算不了三位数乘法,在巨大的压力下,竟然吞玻璃片含羞自杀。同学的死算是挽救了其他人,学校只得匆匆走了过场,叫他们毕业回了家。魏有亮是个爱面子人,加之上大学前也是县办初中的毕业生,所以渠道设计的“瓷器活”二话没说就揽了下来。他晚上点灯熬夜看书,白天扛着水准仪测量,半个多月下来搞出了渠道设计。大家按照只有他才能看得懂的设计,喊着“苦干实干加巧干,誓叫山河换新颜”的口号,没明没黑、汗珠子摔八瓣地奋战几个月,终于要实现山上米粮川的梦想了。通水那天,火红的秧歌扭得欢,欢快的唢呐吹得响,公社又搭彩门、又放鞭炮,锣鼓大镲喧闹了半天,到了合闸送水时,四邻五乡的万余名来庆祝的群众,看见渠道里的水在开动机器后不久又从十几米的高处倒着流了回来。原来魏有亮看水准仪时数字弄反了。当时还在拨乱反正之时,这属于典型的反革命事件,当梁怀念了解到真实的情况后,还是放了他一马。从此,他们两个也成了莫逆之交;从此,梁怀念的影子一直映照着魏有亮。
“呼气——,吸气——。”大师像一个军事指挥员,面对几千士兵在喊着口令,全场不分男女老少几乎都在“咝——”的吸气声后,就是“哈——”的放气声。
这时,有人从台上的侧幕里匆匆走出,对着安静的梁怀念耳语。很快,梁怀念、魏有亮、姚凯歌等人离开了会场。大师不愧是大师,虽然他进入了发功状态,但还是发现了领导的突然离场,用注目礼送走了他们。
八
地委大院乱哄哄的局面平静后,郝智随着小刘回到值班室,肚子开始“咕咕”乱叫,他记得今天到现在自己只在飞机上吃过一份快餐,就说自己先替小刘值班,请小刘出去买几包方便面回来。
“嘀嘀,嘀嘀”,一阵汽车喇叭声伴随着轰鸣的发动机响过后,梁怀念、魏有亮分别从自己的座车里钻出来,看着地委大院里清清爽爽的不见一人,都不禁发愣:“难道郝智用了什么气功,把难缠的那几百上访群众都弄得蒸发了?”刚离开气功会场的他们又都心照不宣地想到了气功。
“哈哈,小郝,不,郝书记,你果然在这!”梁怀念推开值班室的门,看见郝智马上发出了朗朗如钟的声音。
正伏在桌前聚精会神消灭“康师傅”的郝智抬头一看:“是——”他紧咽了口里的面条,“是梁怀念同志。”说着,就伸过手去。
“你呀,也真是的,前来上任也不打个招呼!是想搞突然袭击啊!咳,你怎么在这吃方便面?小刘,你这是咋弄的,不知道他是新来的地委郝书记吗?年轻人,办事就是不行。”梁怀念数落着小刘,却感觉到还握着的郝智的手竟比自己刻意用力的手还要有力。
“方便面是我叫小刘买的,麻辣的,我经常吃。”郝智不经意地解释了,就开始直视梁怀念。虽然他们认识了好久,但从来没有在如此近距离里打量过对方:这是一张典型的笑面佛大脸,粗黑浓郁的眉毛下长着两只细长的小眼,眼睛小但很有神采,好似夜明珠般放射着光芒,他的鼻子挺挺的,长得十分标准、好看,无疑也具有敏锐的嗅觉,最有特点的就是那张大而方正的嘴了,如果说他的整个身体是一座城池的话,那嘴就是城门洞,四面八方的人他都敢吞噬。郝智为这样的比喻有点吃惊,他又不经意地用左手指着梁怀念身后问:“这两位是——”,岔开话题的同时就乘机松了手,他从来就不喜欢握手,特别是这样长时间的紧握,汗津津的搞得浑身很不舒服。
“原来你们还不认识啊?”梁怀念一拍自己光亮的脑门,汗津津的手拍出“啪叽”的声音,“介绍一下,这位是行署常务副专员魏有亮同志。”
“我叫姚凯歌,是地委的秘书长。”没等介绍,姚凯歌急忙自报家门,“早在一些大报刊上多次见到郝书记的大作,今天见面真是人如其文。”
“怎么就看出来人如其文了?”郝智暗忖了,感觉到这话是秘书长们的习惯用语,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挚友姜和平,他们这些做办公室主任的,全都是这样的腔调。他打住思绪,把目光投向后面的魏有亮。
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印象,在郝智的脑子里,魏有亮应该是五大三粗的模样,但今日一见却有天壤之别。他的身高不过一米六十,伸出的手上青筋直冒,整个人可以说是干瘦干瘦的,但干瘦里又不失几分精练和睿智。两人轻巧地接触了一下,算是握了手。魏有亮说郝书记辛苦了,还是早点休息吧,话十分的得体和善解人意,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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