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平平的胸脯和奶头,阿非愣了一下,不再闹了。
阿吉姨妈回家前,我们得洗掉茶缸,打扫一下,这样她就不知道我们大吃了一顿面包和火腿三明治。一旦她知道了,会对帕姨父唠叨上一个月的。我很不理解,他为什么让她唠叨个不停?他参加过世界大战,中过毒气,长得人高马大,又有工作,能逗得全世界人大笑。这是个谜。这是牧师和老师们经常告诉你的:万事都是个谜。你不得不相信这种说法。
那是一段很愉快的时光,我很容易把帕姨父当成父亲。我们坐在炉灶旁喝着茶,他一放屁,就说:划一根火柴吧,这可是德国人送的礼物,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
阿吉姨妈总爱折磨我,她叫我疤瘌眼,说我跟父亲一模一样,举止古怪,一副北方长老会教徒那种鬼鬼祟祟的外表,长大后很可能会给奥里弗。克伦威尔造一个祭坛;说我会跑去和一个英国婊子结婚,在家里挂满皇室的肖像。
我想摆脱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把自己弄病,住进医院。我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假装要上厕所,我来到后院,在寒冷的户外站着,盼着自己染上肺炎或是急性肺病,这样我就可以住院了,那里有干净漂亮的床单,还有蓝衣女孩送到床头的饭菜和书籍,或许我还会遇到另一个派翠西亚。麦迪根,再学会一首长诗。我穿着衬衫、光着脚,在后院站了好长时间,望着鬼船一样的月亮在云海中穿行,然后哆哆嗦嗦地回到床上,盼着自己早上一觉醒来,就会咳得厉害,满脸通红。可是我没有,我感觉精神十足,要是能和母亲、弟弟们一起待在家里的话,我的精神会更好。
有些时候,阿吉姨妈对我们说,她无法多容忍我们一分钟,快走开。疤瘌眼,把阿非抱出来,放进婴儿车,带上你的弟弟们,去公园里玩吧,恁们想干什么都行,听见晚祷钟响了再回来,一分钟都不能晚,恁们听见我说的了吗?一分钟都不能晚。外面很冷,但我们才不在乎。我们推着婴儿车,上了奥康纳大街,来到巴里纳库拉或罗斯布瑞恩路。我们任阿非在田野里爬来爬去,看母牛和绵羊,看见母牛来蹭他,我们都笑了。我钻到母牛的肚皮底下,把牛奶挤到阿非的嘴里,直到他喝够了吐出来。农民见了追过来,看到迈克尔和阿非都这么小,他们便作罢。小马拉奇朝那些农民笑着说:我抱着小孩呢,来打我吧。后来他有了一个好主意,为什么不去自己家里玩一会儿呢?我们在田野里拣了些树枝和碎木块,匆匆赶往罗登巷。意大利的壁炉旁有火柴,我们很快就生着一炉旺火。阿非睡着了,不久,我们都迷迷糊糊漂进梦乡。直到至圣救主会教堂的晚祷钟轰然响起,我们才从梦中醒来。这回惨了,阿吉姨妈要因为我们的迟到找麻烦了。
我们也不在乎了,她想怎么嚷就怎么嚷吧,反正我们到乡村和母牛、绵羊一起玩了个痛快,又回到楼上的意大利美美地烤了会儿火。
你可以看出,阿吉姨妈从来没有这样愉快的时光,她有电灯,有私人厕所,但就是没有愉快的时光。
外婆星期四和星期天上她这里,她们一起乘公共汽车去医院看妈妈。我们不能去,因为儿童不许进医院。假如我们问一句:妈妈怎样啦?她们就会流露出暴躁的表情,对我们说她没事,还活着。我们很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出院,我们好回家,可是我们不敢问。
一天,小马拉奇对阿吉姨妈说他饿了,可不可以吃一片面包,她卷起《圣心小信使》打了他,他的睫毛上挂满泪珠。第二天放学后,他没有回来,到睡觉时间,仍然没有回来。阿吉姨妈说:噢,我猜他是逃跑了,跑了更好,等饿了他就会回来,让他到阴沟里找舒服去吧。
第二天,迈克尔从街上跑进来,喊着: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随即又往回跑。只见爸爸坐在过道的地板上,紧紧拥抱着迈克尔。他哭了:你可怜的母亲啊,你可怜的母亲啊。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酒气。阿吉姨妈脸上带着微笑:啊,你回来了。她开始烧茶,做鸡蛋、香肠。她派我出去,给爸爸买了一瓶黑啤酒,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大方。迈克尔问:我们要回自己家吗,爸爸?
要回,儿子。
他把阿非放回婴儿车,车里还放着三件旧外套和生火的煤、木柴。阿吉姨妈站在门口,告诉我们做个好孩子,随时过来喝茶。而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坏词:老婊子。这个词就这么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拿它没有办法。等忏悔时,我得向牧师讲这件事。
小马拉奇没在阴沟里,他在我们家里,正吃着一个喝醉的士兵掉在萨斯菲德兵营大门口的煎鱼和薯条。
妈妈两天后回家了,她很虚弱,面色苍白,步履缓慢。她说:医生嘱咐我要注意保暖,好好休息,多吃营养食品,一星期要吃三次肉、蛋。上帝保佑我们,那些可怜的医生不会想到我们吃不起。爸爸在炉子上为她烧了茶,烤了面包。他又为我们煎了面包。我们在楼上暖暖和和的意大利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他说他不能久留,得回考文垂工作,妈妈纳闷他兜里一分钱都没有,怎么回考文垂?快到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六,他早早起床,和我一起在炉边喝茶。他煎了四块面包,用《利默里克导报》包起来,在大衣口袋里各装了两块。妈妈还在床上睡着,他在楼下冲她喊了一句:我走了。她说:好吧,到了写信来。父亲就要去英国了,而她竟然连床都不起。我问能不能陪他到火车站。不,他说,他不去那儿,他要到通往都柏林的公路上看看,能不能搭上顺风车。他拍拍我的头,吩咐我照顾好母亲和弟弟们,就出门了。我目送他走进巷子,消失在拐弯处。我跑过巷子,看着他走下巴拉克山坡,走向圣约瑟街。我也跑下山,一路跟着他。他一定知道我在跟着他,回过头冲我喊:回家去吧,弗兰西斯,回家去陪着妈妈。
一个星期后,他来信了,说他已平安到达,要我们做个好孩子,履行自己的宗教义务,最重要的是听母亲的话。又过了一个星期,他电汇来三英镑,把我们乐上天。我们有钱了,要吃煎鱼、薯条、果冻和牛奶蛋糊喽,还要每个星期六去利瑞克电影院、大广场电影院、卡尔顿电影院、雅典娜电影院、中央电影院和最有意思的萨瓦电影院。说不定,我们还会跟利默里克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起在萨瓦饭店喝茶、吃蛋糕呢,我们一定在端茶杯时伸出兰花指。
下个星期六,没有电报,又一个星期六,还是不见电报,以后的星期六,再也没有电报了。妈妈又开始向圣文森特保罗协会讨东西,又开始去“大药房”,考非先生和凯恩先生开玩笑说爸爸在皮卡迪利大街养了个婊子,妈妈也只好陪着笑脸。迈克尔问婊子是什么,她告诉他是喝茶时吃的东西。她成天和布瑞迪。汉农坐在炉子边抽“忍冬”,喝没有味道的茶。我们放学回家后,早餐时掉的面包渣还在桌上,她再也不洗果酱瓶和茶缸了,糖都招来了苍蝇,她也不管。
她说我和小马拉奇得轮流照看阿非,用婴儿车推他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小孩子总不能从十月到来年四月一直关在楼上。要是我们说想跟伙伴玩,她就会扇来一个大耳刮子,打得你耳朵生疼。
我们只好和坐在婴儿车里的阿非玩游戏。我站在巴拉克山坡的高处,小马拉奇站在山坡下面。我把婴儿车推下山坡,小马拉奇本该把它接住,但他光顾着看一个小伙伴溜冰了,婴儿车从他身旁飞快地冲了过去,蹿上街道,直奔莱尼斯顿酒吧。那里,人们正在悠闲地喝酒,没想到突然冲进来一辆婴儿车,里面还坐个小脸脏兮兮的孩子,嘴里“咕、咕、咕、咕”地叫着。酒吧伙计高喊这可够丢人的,居然让小孩坐在婴儿车里大叫着冲进门,该管管这种行为了,他要叫警卫。这时,阿非朝他挥起小手,面露微笑,他说:好吧,算了,给这孩子一块糖果和一瓶柠檬水,也给这对破衣烂衫的小哥俩一瓶柠檬水。老天在上,这是个艰难的世道,一不留神,一辆婴儿车就破门而入,你还得不分青红皂白地拿出糖果和柠檬水招待他们,恁们俩带上这孩子,回家找恁们的妈妈去。
小马拉奇又有了一个妙计,我们可以像叫花子那样,推着阿非在利默里克到处走,见了酒吧就进去要糖果和柠檬水。但我不想让妈妈发现,迎面扇我的耳刮子。小马拉奇说我不够哥们儿,一个人跑了。我推着婴儿车上了亨利街,到了至圣救主会教堂。灰蒙蒙的天,教堂也是灰蒙蒙的,一小群挤在牧师家门口的人也是灰蒙蒙的。他们在等着要牧师吃剩的晚餐。
我看到人群中,有个穿着灰色脏外套的女人,那是我的母亲。
那是我自己的母亲呀,也在乞讨。这比领失业救济金、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和“大药房”还不如啊。这是最惨的一种耻辱了,和沿街乞讨没什么两样,那些叫花子抱着他们满身疥疮的孩子,吆喝着:看在可怜的孩子的分上,给我们一便士吧,先生,孩子饿了,太太。
我的母亲现在也成了叫花子,要是让巷子或学校里的人看见,我们家的人就把脸丢尽了。我的伙伴还会在校园里给我起新外号,挖苦我,我知道他们会这样说:
弗兰基。迈考特,
是个讨饭婆的儿,
长着疤瘌眼,
还去学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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