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前。
巫近山首谏府内,昏沉的空气中弥漫着寂静。
乌木的榻桌两侧排开,位于席位之上的群臣们神情各异,有人盯看着远方,目光炯炯,陷入脑中的狂想,面色痴迷,有人垂头敛颜默不作声,也有人默默挥起袖襟来擦拭着点点泪痕。
“不知各位,对于老朽方才的陈说感想如何?”
首座之上,端坐着的黑色高帽的黄胡的老者缓缓睁开眯着的眼睛,眼角布满的皱纹都挡不住满面的严肃,颇有着一幅下一刻就为国捐躯的凛然正气。
“农狸大人为国深虑,不惜牺牲忠臣名节,臣等钦佩不已。”
说话之间,坐在次位的一位眯着眼睛的白面小生便已行至地中央行了一礼,用细高的声音大声说道,动作间两边耳间带着的长长的带形耳坠波光粼粼。
“良宴大人言吾所言,农狸大人高山仰止,臣等钦佩。”
群臣由此仿若如梦初醒,赶忙掩盖忧心忡忡地纷纷附和起白面小生的说辞来,大声地与邻座相互举杯称道农狸大人此番作为将为青史留名,实为妖族之幸。
在一番相互恭维攀谈的官场私筵之中,朝臣们的眼角已掩盖不住困倦与疲惫,而不间断地用余光瞄着的那两扇首谏府宾客厅内的黑木高门,却迟迟仍未有将要打开的迹象。
三更打响,才有一众侍女姗姗来迟,婀娜地为每一位大人献上纸墨,外加在地中央置上了一顶美玉之缸。
“各位大人请各抒己见,随后方可离席。”刚开那名白面小生立于老者身侧代为说道,姿态不可谓不恭敬,此举确实也很好的取悦了那捋着黄色夹杂着花白的胡子的高帽老者。
及至群臣退净,大门紧闭,那名叫做良宴的新臣小生便噙着笑从腰后面摸出了一个绸缎的口袋,轻轻呈放在了老者身前的案桌上,拱手后退着也出去了。
老者坐在靠椅之上,将指头探入口袋,那已惯看美物的眉梢都不禁染上了喜色和期冀,满意地点点头,面上的忠慕之色愈来愈浅,渐渐地竟已献出阴险之态。
当今王上,出生便为业凤之体,神谕克上,本应生来就该剿灭,为大宗所不容!尔后更是操兵造反,杀光同族,岂可尊为王上!
况且业凤之体,一生只忠一人,只产一子,古往今来岂有帝王不行开枝散叶之事,如农家小户一般在一棵树上吊死?实在是普天之下的笑话一桩!
他忠于前朝王上,是闻名于天下的谏臣,现在前朝不在,却仍有可效忠于的宿阴殿下,他潜伏多年,只为有朝一日可与宿阴殿下里应外合,斩反贼于斩凤剑下,恢复前朝群臣的荣光!
农狸衰老的呼哧呼哧胸口在朝服之下起伏着,眼中流露出怀念与痴迷,他已经太过想念前朝之时那种每日奢靡地纵歌饮酒的生活了。
假若……假若宿阴殿下成功夺得天下,不论这个江山还是不是凤族的江山,于他而言,都可以恢复以前那种生活,此事耽误不得,只得趁他还宝刀未老,还老当益壮……
烛光之下,老者踌躇满志,展开一张从缸中拿起的字条,其上有着墨色颤颤巍巍的一个“可”字,右下角誊录着名目。
只有他这样的老臣才知晓,在凤殿祭坛的深处,有着那样一柄斩凤剑,必要之时,群臣激昂,便可启动此剑,将昏君斩落,救天下于水火。
经过他的一番游说,现在同意启动斩凤剑的群臣已经越来越多了。及至名目过半,便是王座之上的反贼陨落之日,他这是为江山社稷,为妖族的欣欣向荣而牺牲!
门外敛着手从首谏府离去的群臣们却是内心忖度不已,妖界刚刚经历百年之前的魔族动乱,他们实在是不愿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祥和的生活就此献祭,可是农狸大人哪里是他们能够得罪得起,为了至少还能保住眼前的安宁,只好随波逐流,宦途何其碌碌!
而另一群人却是隐于夜色,不多时就已入了摄政王右殿的内书房,青服男子面若冠玉,坐于首座之上,轻皱着眉,笔尖却稳稳地将那些臣子所说之事一一誊录。
又是一个内里动荡不已的深夜,青鸾抬起头望向明月。眼下事态发展完全如同主上涅槃之前所预料的般,此等反臣欲趁此空挡行不轨之事,但饶是农狸这般的老臣老谋深算,对于幕僚个个考量,也总归是无法捉摸住所有的人心。
数月之后,高帽黄胡的老者跪在凤殿之外,冷汗直流,他千算万算未曾算到主上的涅槃之期竟会提前结束,本应因凤凰火灼烧而最为虚弱的凤体竟丝毫感受不到虚空,强横的气息还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启动斩凤剑的阵法甚至还没有布置完成,他等待了数十年的时机竟就要就此消逝而去。
本来,他已经能够想见,斩凤剑是如何能刺入反贼的胸口,将她的皮肉一片片的剥下,而远在边关的宿阴殿下便可在此时举兵,妖族天下就此夺得,他就是一等一该受封的功臣。
“主上有旨,宣农狸大人觐见。”殿内传来的宣告之音,让农狸胡尖一抖,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是朝中最富声望老臣,这个成立才没多久的朝廷还是要全凭他才能运行,难道竟能把他贬斥回族不成。
凤殿之内,金地广阔而白柱苍天,无数轻柔而圣洁的白纱轻轻漂浮,金色王座显得是那样的遥远。
“臣,参见主上。”
农狸跪下,胸襟开阔,俨然是以天下安康为己任的社稷老臣的模样,沉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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