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以后,大家对司马红革有了各样的看法,关于她的过去,也开始流传开来。或许是因为学校的生活节奏比较慢,生活内容又比较枯燥,除了上课就是看书,除了看书就是上课,于是,就有了对奇闻逸事的好奇和传播热情。读书人因为追索理论建树而一向设想大胆,在构架完整的、自圆其说的理论过程中小心求证。他们精益求精,而耻于漏洞百出。职业的习惯具有明显的延展性,他们对传言也是一丝不苟的。于是,在随声附和的同时,不知不觉地任意夸大,不知不觉地补充细节,不知不觉地把推测当做结论,不知不觉地把结论当做条件,有添加主标题的,还有添加尾声的,也还有添加追问的。结果,司马红革的过去变成了一个近乎完整的人物列传。她自己听说了,实在怀疑是不是在议论她,也就不屑去纠正了。
她自己的生命轨迹其实是再清晰不过的了。十四岁的她作为急先锋叱咤风云,在整个南京城就已经家喻户晓了,一是因为她带领同学抄了自己的家,革命最彻底,不给自己留后路;二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初中的学生竟然带领中学的同学揪出了东方大学的资产阶级熊雄雄,而熊雄雄畏罪自杀,她革命最勇敢,具有大无畏的精神;三是因为她砸烂了东方大学美术系,革命最有力,是资产阶级的克星。然而,两年之后,也就是她十六岁的时候,辐射全国城镇的最高指示规定:知识青年应该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应该扎根农村,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安家落户。急先锋如司马红革也不例外。
高等学府 第二章(3)
不是一直说工人阶级最先进吗?为什么不向先进的工人阶级学习而要千里迢迢去向落后的农民学习呢?知识青年到农村能够接受到怎样的再教育呢?这样的再教育对于祖国有着怎样的意义呢?为什么接受农民的再教育就一定要在农村扎根呢?为什么会是农村最需要知识青年呢?城市不需要知识青年吗?那么,城市需要什么样的人呢?工厂又需要什么样的人呢?或者,为什么不要把知识青年留在城市里呢?当时的知识青年都在做些什么呢?作为中华民族的成员,知识青年是不是应该去感受、去经历并去分担正在发生着的贫困呢?……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会有诸如此类的疑问,也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能够清晰地解释最高指示的动机和目的,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在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找到他人和反观自我的坐标。
当时的司马红革没有多想,也没有能力思考。既是最高指示,她便毫不犹豫地带头执行,在工宣队的喧天锣鼓声中,进入安徽农村。五年之后,与当地已经上了大学的农民尚金堂结婚。婚后的当年,便回到南京城。
司马红革入学第二学年的春季学期,她和同届的同学基本上都跟七七级的学生一起听课。系主任左南山主讲哲学史。课堂开场的时候,他随意而轻松地说:
“康德敬畏两件事情:天上的星星,内心的道德。你们呢?想想,你们呢?你们有怎样的敬畏?所以,一方面,我们学哲学,还要用哲学,用哲学指导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另一方面,我们学哲学,才能从根本上获得认识世界的能力,获得批判他人和批判自我的能力……”
司马红革一下子就给怔住了,已经在哲学系学了一年多的课程,都还是不困难的,差不多所有的课程内容,报纸上都找得到。可是,左南山所说的康德,她不知道是谁,“敬畏”这个词又很陌生,也不知道什么是“内心的道德”,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敬畏天上的星星。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敬畏什么,虽然是坐在哲学系左南山的课堂里,她却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左南山又说:
“德国哲学家尼采把人生分为三个时期:合群时期、沙漠时期、创造时期。合群时期就是个体淹没在群体之中,自我意识缺失。沙漠时期就是开始独立地思索,形成自我意识觉醒。创造时期就是个性独立的状态。晚清一代宗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一节课听下来,司马红革是云里雾里的,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左南山很有学问。她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加倍努力。
中午,尚金堂烧好了饭菜,等着她。东方大学筒子楼有一小景:到了做饭的时间,丈夫们便个个扎着围裙在走道上烧饭、炒菜,嘻哈聊天。整个甬道油烟缭绕,七味杂陈,锅碗瓢盆的啪嗒、嚓咔、叮咣声此起彼伏。
司马红革一进门,便沉着个脸,说自己没有胃口,一个上午四节课,她一点儿也没听懂。
“如果不吃饭,下午的课你就能听懂了,那你就不吃。”尚金堂已经把两碗饭放在了餐桌上,温存而体贴。。 最好的txt下载网
高等学府 第二章(4)
“那我怎么办啊?”司马红革着急,皱着眉,绷着脸,斜着眼睛看他,无奈,更多的却是撒娇。
“吃饭,睡午觉。下午再去听课。”尚金堂平静。
“听不懂啊!”
“你看书,要多看书,图书馆什么书都有。不能像从前,光看报纸,那样肯定不行,时代变了啊!不懂,多跟老师请教。我当初还不是什么都不懂,就认得汉字。看书,多看书就行了。”尚金堂搂着她的腰,让她坐在餐桌边,半推半拉,“我就是你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是不是啊?哈哈——吃吧,今天特别给你做了个梅干菜烧虎皮肉,尝尝——”
司马红革无滋无味地吃完饭,推开碗筷,便赶到图书馆,心里算是牢牢地记住了尚金堂的话。下午两节课后,又去图书馆,直到晚间十点,图书馆关门。
回到家,尚金堂问她看了些什么书,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想着跟她亲热,她却冷冷地说:
“有完没完啊,你?自己解决!”声音僵硬。
“我有老婆,干嘛自己解决啊!老婆……”尚金堂伸出双臂,想把她搂在怀里。
“我要住学生宿舍。”她将双臂抱在胸前,不让尚金堂碰到她。
“那宿舍楼离家还不到五十米地,干嘛呢?”他依然温存。
“我不能受打扰,我要学习。”她挣脱他的臂弯。
“你真是比隔壁那个钱寡妇还要冷。”他伸出食指,戳她的脑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她冷吗?你没少跟他套近乎,以为我不知道!她克得我们没孩子,你都舍不得搬家。去找她吧。我无——所——谓!”她满不在乎,“我就是要住学生宿舍。”她似乎决心已定,更多的却是任性。
“狠毒不过女人心呐!”尚金堂叹息,狠狠地翻转身子,蒙头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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