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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第1页)

爱光本来是被发到黑龙江去的,1968年底,《人民日报》正式发表文章,传达了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浙江省六万军民在省城集会,杭州一百三十名中学毕业生和近千名知识青年,表示要到遥远的冰天雪地黑龙江支边,爱光首当其冲地被安排在这批人员的名单之中。

布朗把这消息传到天台山中,得放就开始坐立不安。好几次动脑筋想潜回杭州,都让布朗给挡了。他把胸膛拍得脸膨响,说:“侄儿,你要相信我,把爱光交到我手里,我送她回云南去。等她在那里安顿好了,发个消息,你也一起来,我们全家到大茶树下快活。”

得放说:“你要走早就好走了,你又没人抓,不是寄草姑婆不放你走吗?”

“这么呆下去也不是一个事情啊!反正工作也丢掉了,老婆也讨不到了,还不如一走了之呢。”

得放听了深感惭愧,无论丢老婆还是丢工作,得放觉得都和自己有关。倒是布朗大方,说了一声你在山里等着我的好消息,可别乱跑,找不到你大哥要跟我算账的。粗粗叮咛了一番,便下了山。他和得放不一样,年来还出人过杭州城几次,派仗打得正紧,也没有人来管他,他倒还算顺利地回了家。

他开门见山地跟妈妈寄草说,他想带着爱光回云南,爱光一个人发到黑龙江,非得死在那里不成。

寄草一开始有些惊异,说:“你把她带走了,那得放怎么办?”“过一段时间风声不紧了,再把得放也接到云南去,让他们在大茶树下去成亲,比什么不强?”布朗又开始拍胸脯跷大拇指做大。

寄草这一下子真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就是那唱着山歌的大茶树下的小邦成的身影。她扑上去抱住儿子的高大的身躯,声音都发起抖来了,说:“儿子,他们成亲,你怎么办?”

布朗愣住了,母亲一问,他所有的快乐、坚强都上崩瓦解,突然悲从中来,打开柳条箱子,一只手捧着一团定亲的沦茶,趴到了床上,嚎陶大哭起来。

寄草也伤心地大哭起来——一杭家几乎所有的人都走了,但她不能走,大哥嘉和得了眼疾,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她得陪着他;罗力在劳改农场,她时常去看他,她不能离开杭州。母子两个抱头痛哭的声音,惊动了鸠占鹊巢的老工媳,她出来看了看,心里暗暗高兴,想:这个云南蛮胡佬,终于要被发配回去了,这院子终于要全部归我了。

火车站里锣鼓喧天,人山人海。布朗和谢爱光意外地在月台上发现一身行装的赵争争。一开始他们想回避她,后来发现大可不必,这时候的她根本不可能看到他们这两个小人物。她眼里看到的,只有滚滚的时代潮流。

此刻,她一边等待来送她的吴坤,一边发表告别演说。她也要去黑龙江了,是作为支边的优秀代表人物去的。她父亲对她去黑龙江并不怎么支持,但也不便公开反对,倒是吴坤私下里一直鼓励她去,为了动员她,他甚至还吻了她。他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他会等待她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俩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赵争争被吴坤那么一吻一噱,又认不出东南西北了。再说她想,父亲也已经答应了她,过一段时间就把她送到军队中去。她一定会回到吴坤身边的,那时候他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委靡不振了。

大家都看出吴坤的情绪低落来了。按理说,他目前的处境是相当不错的啊。他一步步进人权力的核心,正在积极策划参与全面揭开旧省委阶级斗争盖子的行动。他是省里造反派的主要笔杆子,整理材料全靠他和他手下的一帮子人。每日熬得眼通红,喉咙沙哑,情绪低落与斗志昂扬周期性地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现。对立面已经被镇压下去了,连杭得茶这个老对头也已经被他送到海岛上去做苦力了。吴坤最近正在翻读马基雅维利的英文版《君主论》,有时他还断断续续地翻译着,他学习这个十五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人的思想,完全就和学习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毛泽东思想那样投人和认真。

即便这样,偶有空隙的时候,他依然感到绝望。白夜死了,他失败了,他最终也没有得到她的心。这使他甚至恨她,她用死来打败他,还剥夺了他的女儿。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女儿,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承认过她。在杭得茶的罪状中,除了知情不报,包庇弟弟进行反动宣传之外,还有一条人们津津有味挂在口上的,就是作风糜烂,流氓通奸,给他吴坤戴了绿帽子,白夜给杭得茶生了一个私生子。大家都同情他,他也不得不装出一副可怜相。

今天他也到车站来了,出于把假戏演好的责任感,他也要把赵争争这个神经质的姑娘送走。火车站人山人海,群情激昂,他远远地看到赵争争正站在一堆货物上发表宣言。如果说两年前这个形象还让他有所美感的话,她现在的样子却让他想起了翁采茶。她们俩一个聪明一个蠢,但在吴坤眼里却都是愚昧。看着她那种被人卖了还在数钱的兴高采烈劲儿,吴坤想:千万注意,不要落到她那个下场。

他依然在赵争争与翁采茶之间摇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采茶姑娘的政治地位越来越高,已经可以和赵争争抗衡了。她作为省首届贫下中农代表,参加了代表大会,还是常委呢,还坐主席台呢,还发言呢,当然这发言稿少不了小吴给她拟定初稿,添油加醋,又训练她一遍遍朗诵,连哪里声音轻,哪里声音响,哪里拖音,哪里斩钉截铁,都得做了记号。

就这样,采茶模拟读稿的时候,吴坤还是气得火冒三丈。原来采茶不会断句,总是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这样的白痴性错误,且怎么骂也没用,她的自尊心一点也没有“受伤”;只要是来自小吴的声音,即使骂得她一佛升天二佛人地也是美妙享受,吴坤一想到个人崇拜中还要忍受这样的负面效果,这才体会到个中的滋味。

代表大会召开那天,吴坤也坐在主席台上,一把黄汗都被捏出,总算采茶还争气,该出的效果还是出了。什么掀起农村斗批改新高潮;什么敢想敢说,敢于斗争,敢于造反;什么对一切阶级敌人,一切修正主义黑货,一切资产阶级四旧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这都是吴坤他专门划了红杠杠,要读出威风来的,倒还真是让她给读出来了。会后,喇叭里奏响《大海航行靠舵手》,采茶热烈地和省里的头面人物们握手。吴坤站在边幕上看着这一切,仿佛看到采茶那两只袖筒里扯出了两根线,线头正在他吴坤手里捏着呢。翁采茶油头汗出,两眼放光,活像杨家将里的那个杨排风。那天夜里,杨排风羞羞答答地上门来听取意见了,被吴坤无事生非狠狠训斥了一顿。可怜采茶一个乡下姑娘,哪里晓得知识分子的这些弯弯肚肠,只当自己事情没做好,连忙掏出一个小本子就认真地记。她又认不了多少字,急得圆珠笔乱点。吴坤训完了,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那种生理性的渴望,越发生气,心想自己难道是头种马吗?就说:以后没事情多读点书,少出点洋相,你现在也已经是个人物了,别给我丢脸。说完一甩门走人。

此刻,当他正要朝赵争争走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张久违的脸,他定了一下神——是他们杭家人啊!好大的胆子,这种时候,还敢到火车站来。他摇了摇头,正想走开,突然又看到一个少女朝他们走去,且与他们耳语。这一次他不再想走开了,他要看看他们杭家人,在杭得茶不在的情况下还会有什么动作。想到那些挖他吴坤家族脚底板的宣传品,吴坤心里就升上了巨大的仇恨,这些公开抛出的资料,毕竟还是影响了他继续上升的走势。一方面他觉得上升也很无聊,一方面他却不能没有那条上升的抛物线。他的心就在这种对抗中僵持着,却发现周围突然万籁俱寂,鸦雀无声,然后,月台上升起了另一种完全与刚才彻底相反的感情,巨大的哭声,冲破锣鼓和口号,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少女迎霜腰间系着一根大红绸带,看样子是被那突然响起的哭声惊住了。她惶恐地往四周看了看,布朗叔和谢爱光已经不见了。现在,这里是人的海洋,她的嘴巴一下子张成一个O形,她显然是叫出了声,但乐曲声响了,她不得不舞起红绸,跟着节拍舞蹈。但她发出的却是另一种声音,她跳着欢天喜地的舞,流下了眼泪。她身边有许多人在痛哭流涕,她不可能不触景生情。从她脸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也已经在哭了。但她不敢停下她的大红绸子。哭声和锣鼓声乐曲声仿佛在打一场殊死的派仗,最后哭声终于被打下去了,变成了抽泣和呻吟,但歌声却越来越斗志昂扬,迎霜依旧合着那节拍在挥舞,但她的表情麻木和茫然,现在,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十里琅越岭,绿袖长舞,直抵江边,山峦翠色,尽在其中。左枕危峰,右临深溪,缘木攀萝,方可登临。旧时又称们壁岭,自古以险峻难行而著称,只有身强力壮的胆大儿郎才能攀越,故琅挡亦称郎当。

杭汉陪着杭嘉和,守在那五云山的通道口上。这一条游人罕至的道路,挡不住进山香客的脚步,每年春秋两度的履行,曾踏出了一条二人并行的山路。这些年不再烧香,茶园虽盛,山路却渐渐地被荒草埋没。得放与爱光到这里来秘密相会,就是看中了此地的荒僻。他没有想到,大爷爷和父亲也赶到了这里。

得放回来的消息,杭嘉和竟然是从吴坤那里得来的。吴坤有内线,因此杭得放一进杭州城就被盯住了。他立刻就去了一趟杭家。杭家客堂间里没有人,他想了想,就熟门熟路地朝后院的花木深房走去。

门开着,一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一个居弱的老人,~个失去了任何力量等待太阳下山的老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了头,但他不说话。吴坤看到他手里捧着一杯茶,看到了他捧茶的那只断了小手指的手。老人的心一惊,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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