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四郎紧紧盯着于大,嘴唇有些发抖。老夫人仅此一句话,就足以让年轻的又四郎热血沸腾。
“人一生啊,必须做一件有益世人的事情。”于大兴致勃勃继续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冈崎生下家康之前,我出于这样的想法种下棉籽。多亏了那棉籽,松平人一直对我这个老太婆念念不忘,一看到棉花,便想起我。”
茶屋又四郎神情紧张地点点头。他没想到,从这个老迈的幸福女人嘴里,竟说出劝学之言。她的确不是普通女人。以前他就常听父亲谈起,说她年仅十七岁便被迫离开松平氏。那时她深知自己的哥哥是性急之人,怕他做出何等不测之事,半道便让送她的松平家人回去了,因此,松平氏没有一个人怨恨她。后来,家康平定了三河,她方被接回冈崎。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她,处事时依然保持着谨慎小心的态度。
“像你这般天资聪颖的年轻后生,若是能够为了后人,学些洋人的学问,定会如虎添翼,不不,应该说定会让佛祖满意。”
“老夫人所言极是。”
“因此,我想让你努力学习他们的学问,如何,你愿意吗?”
“老夫人,您不用担心!若是那洋人的学问,又四郎定会全心全意去学习,况且这也于我们茶屋家的繁盛有益。”
“好,太好了。那么,我还有一事相求……”传通院突然警惕地压低了声音。
“请尽管吩咐。
“令堂是生于花山院的参议大人家中吧?”
“正是。家母现在家中,身体好得很呢。”
“我想通过你母亲暗中打听一件事,不知合适不合适?”传通院脸上恢复了孩子般的热情。茶屋又四郎大感兴趣。
“不过,这只是你我之间的事,万万不要对外人说。家康觉得自己出身于武将之家,便不想要朝廷的官位,而希望天皇能下诏敕封将军。”
又四郎全身僵硬,盯着眼前这老夫人。这话令他大感意外,比起劝学之言,此事直如惊雷。宫里近来因为敕封家康为将军还是关白之事,产生了分歧。茶屋家负责宫里的衣料,又因母亲的关系,又四郎对此事也略有耳闻。
“老夫人,您是想帮大人完成他的心愿?”又四郎屏住呼吸道。传通院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又四郎双手合十。
又四郎不语。传通院已是古稀之年,又四郎原想,即便有些什么,她也不过发些琐碎的牢骚,然而她却道出了一件连重臣也不敢轻易出口的事。她难道认为我能帮上什么忙?又四郎实在感到羞愧。他所能打听到的,无非是谁不同意敕封将军之类。即便能打听出这些,说与传通院听,又能怎样?难道她还能去说服人家?
“又四郎,”传通院双手合十,向又四郎道,“你能否转告令堂,就说,我老太婆生下了大人,却未能养育他,是佛缘浅薄。因此,我现在每日祷告佛祖,希望能收走我,并完成大人心愿。”
“老夫人……”
传通院夫人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要是大人能够遂了心愿,太平盛世定能到人间。你也知道,所司代是板仓大人,佐和山那边有世世代代忠心耿耿效忠天皇的井伊大人。加强了京城的防守,然后把众大名聚集到江户,由大人好生看管,亦能保证天子和公卿安全。呵呵,你大概会笑我不服老。其实,大人想得更周密,我才想助他遂了心愿。”
“小人明白。”又四郎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关原之战中,他曾协助兄长运送兵器粮饷,却不知家康有意至江户执掌权柄,甚至老母传通院亦有此念。“那么,小人将大人和老夫人的愿望转告给家母,之后呢?”又四郎想传通院夫人既径过深思熟虑,想必早有打算,于是这般问话。
传通院再次双手合十,“女人自能懂得女人的心思,你就说,我是以性命为大人祈祷。”
又四郎险些失声。传通院比年轻的自己还要冷静,这是一个隐含着深奥玄机的谜。父亲四郎次郎已经不在人世。然而皇宫与公卿之家,都与茶屋家有些关系。传通院必是看到了这些,才对又四郎提出这个念想。“女人自能明白女人的心思”,这是多么平常,然而又多么执著的慈母之心!
之后,于大未再说让又四郎为难的话。她亲手沏了一碗茶,用怀纸包些家康送来的白砂糖,眯着眼睛吃得津津有味,还苦劝又四郎也食用一些。又四郎一本正经接过来,尝了一口。他想笑,却不敢笑——那糖其实是他以兄长的名义进献给家康的。之后,传通院又说了些家常话,谈到家康应高台院之请,为高台院建了一所寺院。高台院住在寺中未免寂寞,希望又四郎能够抽空去看看她。又四郎应承下来,便告辞去了。
于大让侍女把又四郎送到门口,便开始抄写佛经,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
“老夫人,奴婢给您揉揉腰吧。”贴身侍女阿才道。
于大微微摇了摇头,阿才为家康同母异父弟康俊所送。见老夫人摇头,阿才便走到于大身后,为她打扇。她知于大的想法。其实,于大正在与自我争斗:她对自己晚年的幸福感到恐惧,更确切地说,是对安逸地活着的恐惧。
于大和康俊经常对阿才说起,当初她被迫离开松平家,刚刚嫁到久松家时,曾向久松家的洞云院献了一份血书《观音经》。当时于大甚是挂念年幼的家康,于是咬破手指抄写经文,虔诚地许下一个愿,愿以性命换取家康平安。
于大许的愿应验了。家康如今担负着莫大的使命——缔造万民期待的太平盛世。然而,于大却未能献出自己的性命,反而成了万人仰慕的天下最幸福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幸福,于是忍受着腰酸背痛抄写经文,以安抚良心。这一切,阿才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
刚到伏见时,于大因伤风而卧床,家康送来了药,她却拒而不用:“若是吃了,便心中有愧。”
阿才觉得,老夫人定然是觉得愧对她许过愿的神佛,于是,今日便未强为她捶腰。
于大还在抄写经文。阿才一声不响跪在身后为她打扇。时到傍晚,天气愈发闷热,汗水浸湿了于大的衣领。阿才没敢帮她擦汗。因为在于大心里一直有一个结,她坚信,只要自己受苦,便能确保家康平安。
两名侍女拿来了烛台,于大才抬起头,似刚刚注意到天色已暗。
“阿才,我今日和茶屋那后生说话时才想到,我还得许一个愿。”
“又要许愿?”
于大放下笔,缓缓离开书桌,“那孩子,是个有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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