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虚土庄的第一个村长,叫刘扁。
村长一当三年。一般来说,被土块砸坏的头,三年就长好了。这时就要再砸坏一颗头。
“千万不能让一个头脑好的人当村长。”冯七说。
他们没把自己落脚的地方当一个村子,也不想要什么村长。这只是块没人要的虚土梁,四周全是荒野。他们原想静悄悄种几年地,再去别处。结果还是被发现了。管这块地的政府象狗追兔子一样,顺着他们一路留下的足迹找到这里,挨家挨户登记了村里的人,给村庄编上号,然后让他们选一个村长出来。非选不可。
“那就让石头去选。”冯七说。
“让土块选吧。”王五说。“都是土里刨食的人,不能拿石头对付。”
他们用土块选出了自己满意的村长。每过三年,我就看见一块大尘土朝天上飞,又泪一样垂落下来。村里又会出现一个叫村长的傻子,头上一个大血包,歪着脖子,白眼仁往天上翻,见人见牲口都嘿嘿笑。
听说在甘肃老家时,村里全是能人当村长,笨人心甘情愿被指使。能人一当村长就要逞能。有一年,村里最能扔土块的马三当上村长,为显他的扔土块本事,故意和河对岸的村子滋事。马三从小爱玩土块,衣兜里常装满各式各样的土块,有圆的,扁的,两头尖尖的,用它打兔子、打狗,打树上的麻雀,打天上的飞雁,打得远而且准。长成大人后这门手艺便没用了,一丢多年。偶尔拣一个土块,扔向追咬自己的狗,不是狗腿断,就是狗头流血。村里狗见了他都躲的远远,马三再无东西可打。当村长后,他觉得终于有机会发挥特长了,为几亩地的事马三组织村民跟对岸的村子斗殴,两村人隔着河岸打土块仗,落进河里的土块把鱼砸死许多。马三在打斗中展尽威风,打伤对方好几个人。他的土块指谁打谁,对方的村长被他一土块打成傻子。那边也有几个能扔会甩的,打过来的土块又准又狠,伤了好几个人。后来这场打斗以马三的村长被撤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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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土梁上的事物(4)
另一年编筐能手王愉条当村长,动员全村人编筐卖钱,还组织编筐比赛。以前村里仅王愉条一人做编筐营生,编一只筐卖两块钱,编多少卖掉多少。
“要是全村人都学会编筐卖钱,我们不种地靠卖筐就能过好日子。”王愉条说。
那一年,村里村外的树被削的精光,几乎所以树枝条被人编成筐做成筐把子,每家院子堆满筐,却卖不出去几只。又赶上灾年,地里没多少收成,筐都空空的,大筐套小筐。王愉条为做表率砍倒七棵树,在村头编了一只高三米,周长九十米的大筐,两头牛都拉不动。这只筐后来被人砍了一个豁口,按上门,做了羊圈。
那年一过,天上一下没鸟了,光秃秃的树枝上鸟无处筑巢,全飞往别处。天空变得空寂。人听见的全是地上的人声。人的闲话往天上传,又土一样落下来。天上没有声音,人心里发空,说两句话,禁不住看一眼天,久了许多人长成歪脖子,脸朝一边歪。这个毛病直到走新疆的路上才改过来。因为一直朝前走,几千里戈壁,前方的事情把他们的歪脖子扭转过来。
我记不清以后几任村长的名字。好几个人当过村长,我也当过。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一土块打成村长,就不一样了。每隔几年,我就看见村里出现一个傻子,头上一个血包,歪着脖子,扛一把锨,在村外的荒野转。村里的事情好像跟他没关系了。
每一任村长都一样,脑子坏了后,村长总听见有踏踏的脚步声每天每夜朝村子走近,村庄的其他声音走远了,一天比一天远。村长不知道他听见的是什么,村长每天在荒野中挖坑,他知道那是些脚步声,那些东西是用脚走来的。这些遍布荒野的坑能陷住他们。
一任又一任村长,在村子周围挖了多少坑,已经不清楚。那些坑不是越挖越远,远到天边,就是越挖越近,近到村头墙根。这取决于村长听到的声音的远近。每任村长脑子被砸坏的程度不同,听到那个声音的远近就不一样。但是那个声音确确实实在朝村庄走近,可能个别的已经进了村子。
五、把时间绊了一跤
我看见早晨的阳光,穿过村子时变慢了。时光在等一头老牛。它让一匹朝东跑的马先奔走了,进入一匹马的遥遥路途,在那里,尘土不会扬起,马的嘶叫不会传过来。而在这里,时光耐心地把最缓慢的东西都等齐了,连跑的最慢的蜗牛,都没有落在时光后面。
刘二爷说,有些东西跑的快,我们放狗出去把它追回来。有些东西走得比我们慢,我们叫墙立着等它们,叫树长着等它们。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让跑的快的走的慢的都和我们呆在一起。
我在这里看见时光对人和事物的耐心等候。
四十岁那年我回到村里,看见我五岁时没抱动的一截木头,还躺在墙根。我那时多想把它从东墙根挪到房檐下。仿佛我为了移动这根木头又回到村庄。我二十岁时就能搬动这根木头,可我顾不上这些小事。我在远处。三十岁时我又在干什么呢。我长大后做的哪件事是那个五岁孩子梦想过的。我回来搬这根木头,幸亏还有一个没挪窝的木头。
我五十岁时,比我大一轮的张望瞎了眼,韩三瘸了一条腿,冯七的腰折了。就是我们这些人,在拖延时间,我们年轻时被时间拖着跑,老了我们用跑瘸的一条腿拖住时间。用望瞎了的一双眼拖住时间。在我们拖延的时间里,儿孙们慢慢长大,我们希望他们慢慢长大,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他们慢慢长大。
时间在往后移动。所以我们看见的全是过去。我们离未来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时光让我们留下来。许多时光没有到来。好日子都在远路上,一天天朝这里走来。我们只有在时光中等候时光。没有别的办法。你看,时间还没来及在一根刮磨一新的锨把上,留下痕迹。时间还没有摩皱那个孩子远眺的双眼。但时光确实已经慢了下来。
每天一早一晚,站在村头清点人数的张望,可能看出些时光的动静。当劳累一天的韩瘸子牵牛回到家,最后一缕夕阳也走失在西边荒野。一年年走掉的那些岁月都到哪去了。夜晚透进阵阵寒风的那道门缝,也让最早的一束阳光照在我们身上。那头傍晚干活回来的老牛,一捆青草吃饱肚子。太阳落山后,黄昏星亮在晚归人头顶。在有人的旷野上,星光低垂。那些天上的灯笼,护送每个晚归人。一方小窗里的灯光在黑暗深处接应。当我终于知道时间让我做些什么,走还是停时,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每年春天,村东的树长出一片半叶子时,村西的树才开始发芽。可以看出阳光在很费力地穿过村子。
刘二爷说,如果从很高处看――梦里这一村庄人一个比一个飞的高――向西流淌的时间汪洋,在虚土庄这一块形成一个涡流。时间之流被挡了一下。谁挡的,不清楚。我们村子里有一些时间嚼不动的硬东西,在抵挡时间。或许是一只猫、一个不起眼的人、一把插在地上的铁锨。还是房子、树。反正时间被拌了一跤,一个爬扑子倒在虚土里。它再爬起来前走时,已经多少年过去,我们把好多事都干完了,觉也睡够了。别处的时光已经走得没影。我们这一块远远落在后面。
时间在丢失时间。
我们在时间丢失的那部分时间里,过着不被别人也不被自己知道的漫长日子。刘二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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