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带着张连志去了母亲的墓地,李青山的心里就断了那种若即若离的瓜葛。她生前的那些年,几乎在痛苦中独自煎熬,既然走了,那些紧跟着的关怀,只能看作人对自己念想的安放,籍着别人无法改变的结局,理解不理解的,让这些过去吧。让这个人消失,是让他们父子出离烦恼的去路。
自己该有的承受,于切近的某种联系,不再有什么亲密可期。各自的生活,一个城里也是咫尺天涯。李仁义也不会说什么,有心看了一眼,上了坟的一个“兄弟”,仅此而已。他们甚至都没有聊起这些的心情。念及,还不是自己的伤心事,说他干啥。
自从回来后,母亲还是不认识他,父亲执拗的不让他在店里转悠——说这么个大男人围着灶火转看着丧眼——无论他干别的什么,李仁义都不管,让他学个驾照后,马上就买了台二手车,还定期给他点钱。十几年过去了,没有什么值得继续说道的,他们之间的话很少。李青山一般没事儿不去店里。张连志的出现,算一件事。日常里,他有他的事。
他对张连志没有恶感,普普通通上班的人,工作要在城里人看已经很好了。有老有小,按部就班。那套生活不属于此生的自己。这人处事本分规矩,正因此,有些事情还得念他的好。认识杨桂英,就是张连志把微信推给他的缘故。
杨桂英看上李青山,首先是因为自己当下的孤苦。那个年纪,寒月薄席,睡着了,梦里都冷。因为这一千块钱,她觉得这人不奸猾,看着靠得住。倒是李青山内里的怯懦拗不过杨桂英。这样在社会上闯荡过的女人,看上你了那绝不轻易撒手——你不请我吃饭,我请你;你不喝好了,我就往醉里喝,卧在你身上;你要走,就是把老娘当鸡……可怜身在江湖,没结过婚就给人家生娃,还要好好养着,自己一双手安身立命,不能畏惧卑怯。李青山不得不佩服,或因此就范。他不知道什么是感情,已经很久了,那些东西此生怕不属于他。他说自己进去过那么多年,杨桂英说巧了,这娃他爸也是抢劫判进去十五年:最好死在里面。杨桂英相信李青山的到来是命中注定,而且特别感谢那天的事故:?地好,给我?出个男人来。他们在一起没多少天,她就把那孩子送回他奶奶身边了。孩子的父亲是终于算混出来的狠人,就混进去了,过去的屈辱一言难尽,伤痛里剩下这么个活蹦乱跳符号乱晃荡,赶紧走,活着,已经算这娃的福分了。
杨桂英的苦楚里,母子之间,孽种来自孽缘,那是绝望决定的,不伤心。
她有她即将的生活,只要好好肯出力,踏踏实实,就会安安宁宁。那一阵子市场里的邻家都说她变好看了,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这把年纪因此还脸红。人生的某些快慰不能俭省,生养是那些的结果,而过程的圆熟需要此消彼长的不歇。李青山童男之身,炼狱十余载,杨桂英烈火等干柴,一腔热血滚烫。两个人果然可以凄寒时砰然蒸腾,直奔星汉,此起彼伏,不离不弃。闷哼中李青山觉得被连根拔起,飞升缥缈而又神伤抱憾。人生的好,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如今的归处何在,总归心惊胆战。如此的漫长与短暂之间,人和人的聚散之间是注定终将消逝的失落。他们可以因此而忘记绝望,而缘此而来的绝望更接下来的时光以气力,使劲,再使劲,天亮了去挣钱,好好活下去。
李青山在外面跑车,她从来不问,不要他的钱,总是饭熟了等着,哪怕他不言不语的吃,她觉得男人就该这么深沉,生活就是重复这样的简单,男人的事儿比自己买布要大。两个人的日子能好,她信。
起身之前,杨桂英已经去出摊。李青山吃了热在锅里的饭,决定先去给车加油,然后去市场等着,说好了中午要拉个客人去矿上。他开的就是黑车,扎在人多的地方大家都有活儿拉,只要不坏规矩,这事儿能干。都是进去过的人,别的就别想了,这活儿比他想的容易的多。黑车,多远都敢拉,谁都敢拉,李青山的好处是不怎么计较价格,有一个外地人不知来干什么,曾经按天包过他的车,给了不少钱,走时说:就看上你不说话。
城里的黑车只有大市场这儿的集散最稳定,查的时候马上散了,查完立刻集合。行云流水一般的你来我往,海浪和沙滩不也就这样儿嘛。不过能在这儿扎住一般还都得有些“资历”,作为镇川监狱的资深囚徒,李青山不敢攀那些真正凶悍的社会人,但他已经是社会人了。李仁义觉得他不该在厨房里窝着,那就只能走上街头,很容易的被接纳,拍着肩膀叙旧,他艰难的明白了多年后外面世界里自己的位置,明白了就无所谓怎么挣吧了。最初的茫然在自食其力之后消失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进去之前自己想过干什么,甚至那时的事也想不起来了。所以他有资格在这儿停下车,不用挂上一串红珠子不打自招的装出租车,甚至不用等待,每天都会有活儿,值得欣慰的是,来不来这儿都有他一个车位,不需要理由。
他把车停下,锁了,向左右的车点点头。径直往市场里去了,杨桂英的摊儿在杂货那边,位置不太好,只是因为经营农村更需要的布料,会有很固定的客户到她这里来批发。利润很低,主要挣个搬货的辛苦钱。自从俩人在一起了以后,有活了他去跑,有空了更觉得自己应该多在摊儿上,帮着出些力气。邻家看见他总想打趣,可又因为生分只是冲着杨桂英挤眉弄眼。这是杨桂英足可炫耀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直起腰杆儿,脸上是红晕,不再是被那个囚徒折磨的伤痕。赶上吃饭,她总去要两个肉菜,三份米饭,再给李青山买盒八块钱的烟。李青山不抽这个牌子,她就说:不爱抽拿着敬客人,这贵么。
习惯上李青山会多留神,一则市场里鱼龙混杂,谁是混混谁是怯勺,他很清楚。遇到事儿都躲着走,习惯了。今天也一样,可今天又明显的不一样。远远看过去,摊儿上站着个人,穿着精干,有点儿不像是乡镇上的客人。李青山还是正常走着,往不远处的公共厕所去。这片区域都是批发商户,各色货品,从包装可疑的食品,到成箱的地下出品洗涤剂,还有针织被服等等,几乎遮严了两边。商家们晚上会把这些盖起来,成为一片五彩塑料组成的丛林,白天再撤去,会更加琳琅满目。入冬以后,乡镇上到了农闲的时候,这里的生意真正的黄金期开始,一直会持续到春节前。人来人往,几乎水泄不通,移动起来也得左右腾挪。
上了个厕所,从里面出来,他从侧面往杨桂英的摊儿那里去。前面这个区域单独隔开,是几家批发烟花鞭炮的。这种划分相当粗放,消防上一定是个漏洞,但就是关了又开,往复不断了这些年,因为生意实在是好。恐怕城里和郊县所有红白喜事上的动静儿,都是从这儿出发到被引发的场面上的。人们知道利润之高,可要进入这个圈子就难了。同样的情况还有倒腾南方水果的、批发干鲜海货的、自产自销茶叶的南方人,很多这样的小群体,各有势力。杨桂英的生意没有门派,入门难度低,竞争激烈,也就不好做。
李青山来到摊儿前,杨桂英看见他也没说话,扯着着一匹布对着一个人正说:还有啥说的,咱这确实不贵,再有下一回我给你再便宜些你看咋样?那人心不在焉的不住打量着里外,与李青山的眼神交错那一瞬间,两人的眼神一驻。对方是个精干的小伙子,紧趁利落的便装,目光灼灼。看到他不慌不忙,但也不再把眼神移向别处。李青山心里一沉,掂量着这人的身份,并没有移动。
是李师不?他的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李青山转身看到一个中年人,看起来文质彬彬,而也能看出身体矫健。此人在他后面几步以外,双手插在裤兜里,短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杨桂英还在恳求着那个小伙儿,而对方只是嗯嗯着敷衍。李青山明白,这俩人是一伙儿的,来找自己。他有些迷惑,看了看,问:咱认识?
哦,不认识,有些事想跟你说说,你看你方便不?那个羽绒服不紧不慢的说着,往前近身,拿出一根烟敬上来。李青山犹豫了一下,接过去,那人马上给他点上:这儿说话怕不方便吧?
嗯,好,那咱走吧,桂英,我这儿有点事先走。李青山抽着烟,开始往市场外走。那个人与他并排走着,手还是插在兜里,笑呵呵的。
哦,早些回来哦……哎,师傅,走啥呢么?好说么,你看你这人急的。杨桂英搭着话,试图再挽留那个小伙子。而那个小伙子跟在他们身后,也往市场外去。走到一个路口,李青山说:有啥事?咱不认识么。
我是公安局的,有事寻你。那人不慌不忙,还是客客气气的。
那我上个厕所,你等我一下啊。说着李青山就往厕所的方向走,那人没有跟上,就在原地站着。李青山缓缓走进厕所,没有往后看。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那人还在那里站着,也没朝他这个方向看,就在那儿等着他。刚才摊儿上那个小伙子并没有跟他在一起。
走到离自己的车不远的地方,李青山对那人说:你贵姓?
姓郑。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交代点事。说着就往那一排等活儿的车那边去。那人并没有跟上,还是在那儿原地等着他。李青山到一辆黑色的车边上,敲敲玻璃,里面的人开门下来,他跟那人说了些什么,拍拍对方的肩膀,就又走到小郑这边来了:咱在那儿说?是要去公安局么?
你说呢?小郑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保持着日常生活中的和气。不过这话问回去就等于开始出题了,李青山很清楚自己已经是牵扯上了什么。这么客气的警察自己没见过,但越是客气他越不知怎么应对。停下脚步,他一时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
警官,我刚才把客人让别人拉了,这就没啥事了,你说到哪儿都行,我配合。小郑听李青山这么说,倒是觉得有些意外。这样可就简单多了。
那就到你家去吧,有些事情还要请你协助。
走。李青山说着就往远处的小区门口走,小郑并排而行,慢慢的就快到小区门口了。经过李仁义的店时,小郑注意到他并没有往里看,反而快步往前。就在这时,后面有人厉声大吼,吓人一跳。
你怂还敢来啊!想咋?老王站在一个人跟前,作势就准备揪住。这是刚才摊儿上的小伙子。老王的伙计也出来了,还抄着一把凳子,准备立刻开干。小郑连忙回身往那边去,马上反应过来是昨天的事儿又接上茬了。小马窘迫的挣吧着,想必昨天也是这么狼狈。老王和伙计那架势非常凶悍,已经又扯上小马的领口了。他俩一定想这人还没完了,敢别着刀子在门口晃荡。小郑上去解劝,不明就里的老王不愿意了。
离远些,这怂昨天拿着刀在这儿寻事呢,叫110叫110!
老者,你先放手,有啥话好说么。小郑也有点乱。怎么又遇上不该遇见的事儿了,真邪门儿。预案还是不周祥,被动成习惯了。李仁义又从店里出来了,手里拿着捞面的笊篱:老王老王,弄啥呢些。看着李青山倒有些奇怪。他已经有一阵不到店里了,倒是杨桂英来得勤。
正纠缠间,李青山过去了,想分开他们:王叔,松手,这是警察。
就这一句话,老王和那个伙计就傻到那儿了,一时不知进退,手倒是赶紧放下。那个凳子消失的更快,小伙子本能的把它藏在身后,低垂双目,黑脸都灰了。李仁义怔怔看着小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小郑连忙贴近老王:老者,赶紧回去吧,你误会了。老王看着他,脸色一变,手在围裙上来回摩挲,无法找到安放的姿势。
爸,你也回吧,没事。李青山站在那里,像是等着小马和小郑。人群来不及看戏,就剧终了。他们继续往小区门口走的时候,小郑看着李仁义点点头,而老汉却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们离去。没有想到的情况急速推进了发展,这会儿两个警察明白,这盖子捂不住了,该见的都见了。如果不是这个李青山的话,连老陆都装进去了。
快到小区门前了,李青山改了主意,停下说:拿笊篱的是我爸,他都看见了,咱干脆就到店里说吧,中午吃面。小郑想了想,既然如此,就哪里都一样了。三人就又往回走。李仁义刚准备进屋看着他们又回来了,就站在台阶上不动了,脸色青灰,眼神木然,直盯盯的看着李青山,推开门,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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