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静悄悄地来了,又静悄悄地去了,因为芙仑谷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来报告它的来去(英国普通乡村市镇,差不多都有教堂,教堂差不多都有一架大钟,按时报告钟点。芙仑谷这一带,没有教堂,所以没有东西报告时刻。)。
德伯家从前那座旧宅第,现在只是一座夜色笼罩着的农舍了;半夜以后,打了一点钟不久,这所农舍里,忽然微微地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来。苔丝在楼上的房间里,让这种声音聒醒了。那是从楼梯拐弯儿那儿磴儿发出来的,因为那几磴儿,象通常那样,钉得很松。苔丝醒来以后,看见自己那个寝室的门开了,她丈夫的形体,穿过了一道明亮的月光,脚步异常小心轻悄。他身上只穿着一条裤子,一件衬衫儿。她刚一看见他进来,心里不觉一阵欢喜,但是她再一看,他的眼神儿怔怔傻傻,茫然直视,于是一阵欢喜,就又消逝了。他走到屋子的中间就站住了,嘴里带着没法形容的凄惨伤感,嘟囔着说,"死啦!死啦!死啦!"原来克莱只要一受重大的刺激,就有时在睡梦中行走,有时还在睡梦中作出惊人的事情;他们紧在结婚以前,从市镇上回来那一天,他夜间在自己的屋子里,又和欺负苔丝那个人打起架来,就是一个例子。苔丝现在明白了,心里继续不断的痛苦,把他弄得睡梦中行走起来了。
她对于他,极端忠心,非常信任,所以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她对于他,都不会生出戒心来。就是他手里拿着手枪,走进屋里,她也还是要相信他是爱护她的。
克莱走到她跟前,把身子俯在她上面,嘴里念叨着,"死啦,死啦,死啦!"他满脸含着无限的愁苦,拿眼瞅了她一些时候,于是又把身子俯得更低,把她抱在怀里,用床单儿象用敛单一样,把她裹了起来。于是又象对于死者的尸体那样,恭恭敬敬地从床上举了起来,抱着她走过了屋子,嘴里嘟哝着说,"我这可怜。可怜的苔丝,我这最亲最爱。心肝一般的苔丝!那么甜美,那么忠诚,那么真实!"这类亲昵的字眼,本是他醒着的时候,绝对不肯出口的,现在让她那颗凄凉孤寂,如饥如渴的心听来,真有说不出来的甜美滋味。她宁可豁出自己那条令人厌恶的性命,也决不肯活动一下,扎挣一下,破坏了她现在所处的境地。所以她就老老实实。敛声屏息,躺在他怀里,一面心里想,不知道他到底要把自己怎么样。她就这样让他把自己抱到了楼梯的上口儿。
"我的太太,死啦,死啦!"他说。
他抱着她,有一会儿的工夫站住了脚,往楼梯栏杆上靠去。他是不是要把她摔到楼下去呢?为自己担心的念头,如今在苔丝心里,可以说几乎完全不存在了。再加上她知道,他已经打算好了,明天早起就要和她分离,也许永远分离,所以现在她躺在他怀里,虽然有摔下去的危险,她却不但不害怕,反倒觉得是难得的造化。要是他们两个,能一齐滚下楼去,能一齐摔得粉碎,那有多好,那有多趁人的愿呢!
然而,他并没把她摔到楼下去,反倒趁着有栏杆可倚,在她的嘴唇上,他白天不屑接触的嘴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又重新把她紧紧抱住,下了楼梯。松了的楼梯咯吱咯吱的响声,并没把他聒醒,他抱着她平平安安地来到了楼下。于是他有一会儿,松开了一只手,把门闩拉开,走出了屋子。他脚上只穿着袜子,脚趾头在门框上轻轻地碰了一下,不过他好象并没理会。现在到了门外了,可以有伸展周转的余地了,所以他就把她放在肩头上,为的是好更容易一些就能搬动她,本来他身上没穿日常的衣服,就给他省了许多事。就在这种情况下,他抱着她,离开了房子,朝着几码以外的河边儿走去。
他心里究竟有什么目的没有呢?她还没猜出来呢;她发现,她自己在那儿冷冷静静地猜想,跟一个局外人一般。她已经把自己的身心完全交给他了,所以她看克莱,如今把她看作绝对是他个人所有的家当,在那里自由处置,反觉得很快活。明天早晨的离别,本来让她一想起来,就黯然销魂,这种恐惧,一直在她心头盘旋。现在她感觉到,克莱到底真正承认了她是他的妻子苔丝了,并没把她甩开,这种感觉,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哪怕他敢认为他有权利,把她任意伤害,也没关系。
啊!她现在知道他做的是什么梦了,他现在的动作,正是那个礼拜早晨,他把她和她那三个伙伴抱过泥塘的情况。她那三个伙伴爱克莱,也许差不多和她一样地厉害,不过她却难以承认那是可能的事罢了。克莱如今并没把她抱过桥去,却抱着她在河的这一边儿,朝着那座离得不远的水磨磨坊,一直走了好几步,走到后来,才在河边儿上站住了。
这一带的草场,平衍广远,河水从这儿经过,往往泛滥流溢,不循轨道,曲曲折折,时分时合,分的时候,环抱无名的小洲,分而复合的时候,就又成了一道宽广的河流。现在克莱面前,就是那样一片众流汇合的地方,河水比别处更宽更深。河上只有一座很窄的人行木桥,桥栏杆都叫秋雨冲走了,只剩下了一块独木的铁板,和底下流得很急的水面,只隔几英寸,即便脚步稳的人,打那上面过,都不免要头晕眼花。白天苔丝在窗前往外闲看的时候,曾看见有些小伙子,在桥板上面走,比赛谁的脚步稳,能不掉下去。她丈夫或许也看见过那些小伙子的比赛;不过看见也罢,没看见也罢,他现在却正走上了这座独板的木桥,把头一脚不知怎样踩到桥上,跟着沿桥往前踏去。
他是不是要把她淹死呢?大概是吧。那个地方很偏僻,那片河水又深又广阔,在那儿把一个人扔到水里淹死,是很容易的。他想把她淹死吗?好吧。那不强似明天早晨,生生拆开,黯然离别,从此一个天涯,一个地角吗?
激流在他们下面又奔腾,又打漩涡,把月亮照在水里的圆影子,弄得一会儿长,一会儿扁,一会儿上翻下搅,一会儿四分五裂。团团的泡沫顺流飘过,截住了的水草就在木桩后面摇摆。要是他们两个,现在能一齐掉在河里,那他们两个的胳膊,一定要互相搂抱得非常地紧,决没法子能把他们救起来;那么一来,他们就可以差不多毫无痛苦。与世长辞,再不会有人说她不好,也不会有人说他不该娶她了。要真那样,那他最后和她在一起那半点钟,一定是爱她疼她的;要不那样,等他醒过来,他就要恢复了他白日间厌恶她那种心理,现在这时候的情况,就要成为一刹那的梦幻了。
她忽然想起来,何不转动一下,使自己和克莱,一齐滚到深水里去呢?但是她又不敢真那么作。她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是轻是重,前面已经有过证明了;但是克莱的性命,她却没有权利胡乱干扰。于是她就让他抱着,平平安安地走过了河。
他们现在到了寺院的旧址上,进入一片人造林里面了。克莱把苔丝换了一种抱法,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寺院教堂圣坛所在的废址那儿。靠着北墙,放着一个石头棺材,原先本是一个方丈的,现在却空了;到这儿来旅行的人,凡是喜欢在凄惨的滋味里寻开心的,都要在棺材里躺一躺。克莱小心谨慎地把苔丝放在这个石头棺村里头,在她的嘴唇儿上,又吻了一下,跟着喘了一口粗气,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心愿似的。于是他也顺着石头棺材躺在地上,立刻睡着了;因为他累得很,所以睡得很沉,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好象一块大木头。原先他心里一阵兴奋,使他生出了这一股劲头儿,现在那种兴奋已经过去了。
苔丝在石头棺材里面欠身坐起来。那天夜里的天气,虽说在那个时季里得算是干爽温和,却也凉森森。冷飕飕的,凭克莱穿的那身半遮半露的衣裳,长久睡在地上,不冻死也得大病一场;要是不去惊动他,他大概要一觉睡到天亮,因而受寒致死。她从前曾听说过,睡梦行走之后,睡在外面,因而受寒致死的,大有人在。但是她要是把他唤醒了,叫他知道了他睡梦中对她作的种种痴情傻事,那他一定要羞愧,一定要难过,这样说来,她怎么敢把他叫醒了呢?不过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所以苔丝只得走出石头棺材,轻轻把他摇撼,但是这样轻轻摇撼,还是不能叫他醒过来。刚才那几分钟,她因为心里兴奋,所以身上也不觉寒冷,但是现在那种幸福的光景已经过去了。她身上围的那个床单子,本来挡不了多少寒气,她自己都觉得冷起来了。一定非把他弄到屋子里不可,可是用什么办法呢?
她忽然想起来了,何不用诱导的方法呢?于是她就尽力把主意拿定,把口气稳住,在他的耳边打着喳喳儿说,"爱人儿,咱们再往前走吧,"一面说,一面试着拉他的胳膊,怂恿他起身。他毫不拒绝,顺从了她,她才松了一口气。他听了她的话,分明又重新入了梦境,生出另外一番情致,仿佛他觉得,她是一个死而复活的灵魂,正带着他往天堂上去。就在这种情况下,她挽着他的胳膊,走到了寓所前面那座石桥,过了桥就到了宅第的门口了。
苔丝本是光着脚的,所以脚下的石头,伤了她的皮肤,把她冰得凉到骨髓。克莱却穿的是毛袜子,仿佛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进屋子并没有什么困难。她引导他在那沙发床上睡下,给他盖得暖暖和和的,又用木柴给他生了一点火,好把他身上的潮气给他烘干。这些动作的声音,她本来觉得,可以把他聒醒了的,她也暗中盼望着他能醒来。但是他心身两方面,都已经疲乏万分了,所以睡在那儿,一点儿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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