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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页)

白石寨城里,麻子铁匠铺是鼎鼎有名的。麻子年轻时,脸面光堂,人才英俊,在邮局里当邮差。那年月,州河一带骑自行车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寨城警备队的,一类就是邮差。麻子骑的是日本造,双根梁,戴一种硬壳的绿帽子,隔日去两岔镇一趟,隔日从两岔镇回来。警备队围山“清剿”田老六部队,他正在仙游川送信,枪一响,村人都往后山跑,顺着山崖上的栈道钻进石洞,他也跟着上去。“清剿”队以为田老六他们也在洞里,枪子打得飞蝗一样,进洞的人来不及在栈道上走一节、抽一节木板,眼瞧着穿黄皮的人也上了栈板,便在洞内一起用力,抽掉木板下的椽档,使“清剿”队人纷纷落山。“清剿”队恼羞成怒,就在山下朝洞口打,他趴在一个洞口往下瞧,叭的一枪打来,子弹并没有打中,却射在头顶端的石上,石子飞溅,落了一脸,血如浆水一般流出。从那以后,脸就再不光堂,也没有再去邮局当差,进了寨城一家铁匠铺做徒。这铁匠天生的麻子,老伴早死,和一个极丑的女儿打铁。他便“倒插门”做了女婿,麻子铁匠铺,货真价实的都是麻子。到了晚年,麻子并不忌讳别人叫他麻子,他所打制的铁器,刀,剪,镢,斧,上边都砸一个“麻”字,由此年轻的人倒已不知他的真名真姓了。寨城的孩子们见了他,都十分熟,就喊:“麻子爷爷!”他乐得笑呵呵的,却要斥责一句:“爷爷就是爷爷,怎么还加个麻子?”就到东门口的酒店里去喝酒。店主是他的老朋友,他在那里却不入桌,立于柜台前,要二两,用嘴吮两口就完。这口如酒列子一样标准,多了,碗里能剩下,少了,口里装不满,店主自然对他是不敢少量的。灌酒下肚,长舌头伸出来咂咂,他会说:“老实说,你这酒掺了多少水,有一盆水吧?”店主忙压低声音说:“你可不要声张,坏了我的店名!你再喝一两吧。”这一两店主是不收钱的,他却临走要把钱丢在柜台内然后再买上一壶,摇摇晃晃回去。

铁匠铺已经多日不开张了,炉子灭了火。街坊四邻在日夜的打铁声中起居,猛地消失了声响,人突然在寂静中不能入眠。对门杂货摊的女卖主吃惯了每早在铁匠炉上煮的两颗荷包鸡蛋,如今只有跑中街口吃豆腐脑了。忽有一日,天还未亮,熟睡的街坊在睡梦里被一阵铁锤的敲打声惊醒,睁眼看时,窗纸上映了红红的光,知道麻子又在开炉了!这敲打声十分熟悉,充满了特有的乐感,但后来就分辨出这声响毕竟不如了先前,很生很硬。

起来看时,执大锤的是福运。福运大家也是熟悉的,是一个蛮如牛的人物。

他们就问:“福运,你怎地不撑船了?”福运说:“麻子爷爷收我做徒了!”人们就笑了:“那你保不住哪一日,脸上也要生麻子了!”福运是辞退了河运队的职,自动来的。当他知道金狗与小水事情坏了的消息之后,他骂田家,发誓再不给田家麦秋二料去出劳力,骂金狗,竟当着矮子画匠骂。他心疼小水,但却不会给小水说宽慰话,就亲自跑到铁匠铺,提出给麻子做帮手。他人瞎,心里明白,做帮人呆在铁匠铺了,他可以保护和协助这老的老、少的少,他福运有气力,能下得苦。可是,麻子先是并不收他,嫌他笨,将来铁匠活计必是学不精到。福运却一心要来,头一次练习抡锤,用力过猛,就扭了腰,几日不能活动,让正骨大夫来治,大夫让他在院子走,趁不注意,猛地上去朝背上蹬了一脚,福运倒在地上,疼得汗如滚豆,却未吱声,爬起来腰却好了。麻子也就看中了福运的不吱声,将他收下了,说:“你舍得下苦,耐头大,是能打得铁。可你心实,机灵却比不得金狗!”提起金狗,麻子就脸色大变,骂他一顿娘,将烧红的铁夹出来,锤打得雨点一般,铁屑四溅。

日子就这么又恢复起来,过去的一日过去,要来的一日要来。铁匠铺里生意红火,见天来定货的,买货的,修理家具的,川流不绝。麻子后来渐渐发现,来铺子做生意的人,一边捡货,一边用眼偷偷地看小水,先是以为人家企羡赞美小水的漂亮能干,并不在意,些微觉得几分骄傲,但终发觉那看小水的神气不对,心里顿生蹊跷。一日出得铺门,见两个人正指着去挑水的小水,一个说:“就是她,被州河船上的金狗甩了!”一个说:“长得真疼,能甩怕是嫌破烂货吧,听说还是个寡妇,寡妇有好的吗?”回头见了麻子,忙噤了口,面朝街墙再不言传,遂一溜烟跑去,笑得哧哧哈哈的。

麻子知道街巷里人全知道小水是金狗不要了,大觉辱没,回来又不能冲小水发火,只痛惜可怜,当天就睡倒了。

外爷一病,小水终日精心伺候,麻子就拉住小水,泪水汪汪,说:“我小水命苦!”连声骂金狗,骂得咳出一口血来。福运更是里里外外做小水的帮手了,包每日挑水、买菜,给师傅抓药,买主上门还得和小水出去做铁活。

小水感恩不尽,说:“福运,为了我们真苦了你!等爷爷病好了,铁活做得多,我让爷爷一月付你两个月的工钱!”福运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我不盖房,不置地,不要老婆不要娃,手里钱拿多了还瞎事哩!金狗还不是为了去挣几个自在工作的钱坏了心的?”小水说:“福运,可不敢胡说!”福运说:“怕什么?我在仙游川就写了,‘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金狗当船工时,他还算个好人,才要当干部了,就没好人的味了!”小水知道福运气大,就不再论说下去。福运却担心小水不放心他,就回到仙游川,料理了一下地里庄稼,将家的几床铺盖、几麻袋粮食收拾好,想实实在在到铁匠铺长期待下去。

仙游川里,田中正来到了画匠的家里,告诉说金狗已正式通知录取,趁金狗要走之前,他们田家想把孩子的婚事举行个仪式。田中正说:“本来这是你家办的,你就免了吧,在我家举行,我那儿方便的,你看怎么样?”画匠心里说:金狗是我的儿子,儿子订婚当然是在我家,叫到你家去,你是在招女婿吗?但画匠没有说出来,他点头同意了。这天金狗爹催金狗快去,甚至是老子帮着墙高的儿子换了衣服,推他提了礼篮去了田家。

田家的客满座,全都是两岔乡地方有头有脸的人。热热闹闹了一个中午,金狗出了田家大院上厕所去小解,看见了七老汉和福运匆匆地从村巷里往河边走。金狗叫了一声,人家没有作答,撵上去再问:“福运,你怎么回来了,听说你去打铁了?”福运说:“你听谁说的,你还打听这事!”金狗说:“这是要往哪里去?”福运说:“白石寨铁匠铺呀!”金狗说:“我也去!”福运说:“这阵你还去呀?田家的人几十年里都不下河的!”金狗气得吼道:“谁是田家人?”福运也凶了:“英英要是没她叔,你要不要?”金狗一拳打在福运心口上,福运一跤跌坐在地上。福运虽然力大,却毕竟怯金狗,当下要爬起来扑上去拼命,七老汉挡住了。金狗兀自去了河岸,跳坐在停泊的那只柴排上。

不远的渡口上,韩文举在一眼一眼看着金狗,一口一口朝河里吐唾沫,唱起了早已遗忘、忽又记起的年轻时候所唱的船工谣:

没奈何,走州河手把篙,腿哆嗦三百水路四百滩龙王争来那个阎王夺没奈何,走州河纤锯身,石割脚厘局、船霸是催命鬼凄惶更比那个石头多没奈何,走州河眼流泪,口唱歌水贼绑票抛深潭要寻尸首那个鱼腹剥金狗没有言语,大声喘粗气。福运跳上柴排,再也不与金狗招呼,对七老汉说:“七伯,开排!”遂解了缆绳,竹篙在岸石上一点,排悠悠一个转,立即顺水而下。金狗无声地脱了上衣,也脱了长裤,在排头上夺过了七老汉的长竿篙。

七老汉说:“金狗,你今日不应该到河上来的。”金狗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放排了。”七老汉说:“金狗,你要走了,我们是应和你喝喝酒的,可你那么快做了田家的未婚女婿,你也不觉得事情太快了吗?”金狗说:“我知道。”七老汉说:“谈恋爱我不懂,我年轻时在荆紫关认识一个女的,虽是窑子院的,至今梦里还梦到她。你和小水,说断就断了?”金狗说:“嗯。”七老汉叹了一口气,不言语了,坐到了后排上去,掏了酒扁壶喝。福运要喝,老汉不让,骂一句:“现在的人心都奸了,我何必耍大方呢?想喝酒了你自己买去!”七老汉骂福运,福运没见怪,金狗脸却烧得发烫。

排悠悠地往下行,谁也不再说话。这是金狗行船撑排以来从未遇过的冷清。他知道七老汉在怨恨他,福运在怨恨他,但他给他们说什么呢?他只能默默地站在排头,睁大眼睛,集中精力,在一种高度紧张之中将脑子里充斥的混乱淡化为一片空白。州河在宽宽的河谷里并不是满满当当,水有时合为一道,蛇样地冲到北岸,空出南岸一堆一堆沙石丘梁,有时又冲到南岸,使南岸的路逼上了峭峭的石崖,而北岸的干涸滩上却新垦了一坑一洼的水田。水流在正河道的时候,则是分开了三股四股。这是最难撑渡的地段,哪儿一股水深,哪儿一股水浅,金狗凭借着股水的颜色,泛起的浪花,每一次都顺利通过了。过了分股水,河床必是下落,水就平缓了,午后的太阳斜斜照着,水的表面就像是油画一样。他看着水面上那些波纹,清楚哪儿是个旋涡,哪儿下边是一块礁石,别以为这里是万无一失的地方,稍不留意,那温温柔柔的水面就会将排吸铁石似的吸去,只打一个转儿,排头就沉下去,什么也不得见了。到了七里峡,河道窄起来,八个山嘴恶作剧地从两岸交错突出,州河就扭曲了七个湾来。湾湾是连绵的树林,像墙壁似的,这墙又都向河面上倾斜,光线就兀然幽暗了。那些干死的枯桩发着白色,明显在碧绿中,而葛条、野葡萄藤像挂在树上的绳子,一条条垂下来,在水面上摇曳。多草的冷清的角落,岸崖上泛着油腻的黑石,和一丛一丛狼牙刺,全都发着微光。金狗心提上喉间,将那一竿长篙前后左右拨点,常常一篙当地点在岸崖上,排和人就反弹一下,发出嘎嚓一声裂响。那些被砍伐的树桩,是从水面上砍伐的,水的波曳常常使一人高或半人高的木桩隐蔽,金狗才小心翼翼撑过了,突然一声震响,排剧烈地打了一个回旋,然后就再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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