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桂的彻底封嘴,是快过六岁生日的时候。"肉豆蔻对我这样说道,"正是他上小学那年。那年2月他突然不再开口说话了。也真是奇怪,对他彻底一言不发这一事实,大家直到那天夜里才注意到,虽说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孩子。注意到时,原来肉桂从早上开始就一句话也没讲。我想方设法让他开口。向他搭话或者摇晃他,但无济于事。肉桂简直石头一样就是默不作声。是因为什么开不得口的,还是自己下决心不开口的——这点都弄不清楚。现在也不清楚。自那以来他不光是话不说了,大凡声音本身一概不发了,明白?痛也一声不叫,痒也一声不笑。"
肉豆蔻领到几个耳鼻喉科专诊医生那里。但原因仍不清楚。清楚的只是并非肉体缺陷或疾患所致。医生们未能从发音器官找出任何异常。肉桂可清晰听取声音,只是不说话罢了。"这恐怕属于精神科领域。"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肉豆蔻于是领肉桂去找自己认识的精神科医生。然而精神科医生同样查不出他持续闭口不语的起因。医生给肉桂做了智力检查,结果思维能力毫无障碍。实际上他显示出相当高的智商指数,情绪上也没有什么紊乱之处。"没受到非同一般的精神打击什么的吗?"医生问肉豆蔻,"请仔细想想,例如撞见什么异常场面或在家里遭受暴力——没有这样的情况吗?"但肉豆蔻想不出任何类似情形。儿子一如平时地吃饭,一如平时地同她说话,一如平时地乖乖上床睡觉。而翌日一早肉桂便深深沉入静默的世界中。不存在家庭纠纷,孩子在肉豆蔻和她母亲无微不至的守护下发育成长。从来没人向孩子举过巴掌。"只有再观察一段时间了。"医生说,"病因既不清楚,就没有办法治疗。每星期领来一次,也许会慢慢摸清原因。或者过些时日突然如梦初醒开起口来也不一定。我们恐怕只能耐心等待。孩子诚然不开口,但此外眼下并没有具体问题……"
可是,无论怎样等待,肉桂再未从沉默的深海底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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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9点,大门响着低低的马达声朝里面打开,肉桂驾驶的梅塞迪斯·奔驰500SEL开进院内。汽车电话的无线在后车窗的后头犹刚刚生出的触角一样探出。我从隐形玻璃缝隙窥看这光景。汽车看上去浑如无所畏惧的庞大的回游鱼。崭新的黑漆漆的车轮在混凝土地面无声地画着弧形停在指定位置。误差应不出5厘米。
我喝着刚刚煮好的咖啡。雨虽停了,天空仍布满灰云,地面黑乎乎冷清清湿滚滚。鸟们发出尖锐的啼叫,急切切地往来穿梭寻觅地面上的昆虫。俄顷,驾驶室门开了,戴太阳镜的肉桂跨下车来。他慎之又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并无异常之后,摘眼镜放进衣袋。车门关闭。大型梅塞迪斯·奔驰恰到好处的关门声与其他任何车都有些微的不同。对我来说,这意味自己在"公馆"的一天由此开始。
我一清早就开始考虑昨晚牛河的访问。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他作为绵谷升的差役来访以及要求我从这里抽身之事告诉肉桂。最后我决定不告诉,至少暂时不作声。这是我同绵谷升两人间必须解决的问题,不想把第三者牵扯进去。
肉桂依然一身得体的西装。每一件都那么超凡脱俗那么做工精良那么正相合身。样式总的来说虽然属保守型不起眼,但由肉桂穿上便如洒上一层魔粉变得焕然一新生机勃勃。
当然,由于西装的关系,领带每天也不同。衬衣不同。袜子不同。估计都是他那位肉豆蔻母亲如此那般一件件买给他的。总之,肉桂身上的衣服全无污痕,脚上的皮鞋绝无阴翳,一如他驾驶的梅塞迪斯·奔驰的车身。每天早上如此目睹他的形象,我都不由一阵由衷钦佩。甚至可以说为之感动:如此十全十美的漂亮外表下,到底能容纳怎样的实体呢?
他从车后行李箱提出两个装有食品和日用品的纸袋,双臂抱着走进房门。给他一抱,就连自选商场平平常常的纸袋也显得高雅而有艺术性。或许抱的方式别具一格,也可能是更深层次的问题。一看见我,肉桂整个脸盈盈含笑。绝妙的微笑,就好像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散步良久而来到一片豁然开朗的空地。我出声地说"早上好",他不出声地说(您早)——我可以根据他嘴唇细微的变动译出。他从纸袋取出食品。如同头脑聪明的孩子往大脑皮层记录新知识一般井井有条地藏进冰箱。继而整理日用品,放入壁架。之后喝我做的咖啡。我同肉桂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一如过去我同久美子的每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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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归,肉桂一天学校也没去。"肉豆蔻说,"开不得口的孩子一般学校不肯作为学生招收,而我又无论如何也不认为送去聋哑学校合适。因为他不能开口的缘由——不管是怎样的缘由——全然不同于其他孩子。而且肉桂也不愿意到学校去。他一个人关在家里静静地看书,听古典音乐唱片,和当时养的杂种狗在院子里玩耍,看上去他顶喜欢这样。有时也外出散步,但他不愿意和附近同龄孩子在一起,对外出也不怎么积极。"
肉豆蔻学了手语,开始用手语和肉桂进行日常对话。手语不够用时就用便笺笔谈。但一天她发觉不特意用那么烦琐的手段,自己也能同儿子沟通感情且几乎没什么不便。只消通过一点点身体动作和表情,她就能了如指掌地读出对方的所思所需。觉察出这点之后,她便不再怎么介意肉桂的不说话了。因为这并不妨碍自己同儿子之间的精神交流。当然,声音式语言的瞬如所带来的物理式不便也并非感觉不到。但那终究只是"不便"这一层次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这种不便反而净化了母子间交流的品位。
工作之余她教给肉桂汉字和语言,教给计算方法。但实际上必须由她教的东西并不很多。他喜欢看书,必要的东西都一个人随便通过看书掌握了。肉豆蔻的任务较之教给什么,更在于为儿子选择他所需要的书。儿子喜欢音乐,想学钢琴,最初几个月跟专业老师学了基本指法,后来便不再接受正规教育,而只靠书本教程和录音带掌握了作为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相当难度的演奏技巧。主要喜欢演奏巴赫和莫扎特。除普朗克和巴托克以外,对演奏浪漫派以后的音乐几乎不感兴趣。最初六年时间,兴趣集中在音乐和读书上面。后来到了上初中年龄,开始对外语学习表现出热情。一开始学英语,接着选学法语,分别用半年时间即可看简单的书刊了。发音固然不会,但肉桂的目的在于阅读用该语言写的书而不是会话。此外还喜欢摆弄复杂的机器。买齐专用工具,组装收音机和真空管放大器,拆开钟表修理。
周围的人——其实肉桂真正接触的对象只限于母亲、父亲和外祖母三人——早已习惯于他的概不开口,并且不认为有什么不自然不正常。几年后,肉豆蔻不再把儿子领去精神科医生那里了。每周一次的面谈,一来未给他的"症状"带来任何效果,二来如医生一开始就指出的那样,除去不开口这一点,其他方面肉桂毫无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完美无缺的孩子。记忆中肉豆蔻从未命令过他做什么,没有叱责他不许他做什么。肉桂自己决定自己应做的事,以自己的方式做到底。在所有方面都跟其他孩子不同,比较本身可以说是没有意思的。十二岁时外祖母去世后(他无声地连哭几天),他便在肉豆蔻白天外出工作时间里主动承担家务。做饭、洗衣服、清扫房间等等。本来肉豆蔻在母亲去世后打算雇人做家务,但肉桂执意摇头反对。他拒绝不相识的人介入,不喜欢家中秩序发生变化。终归,家庭生活的大部分由于肉挂的努力而维持得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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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桂用双手对我说话。手指得其母亲遗传,纤细而漂亮。长是长些,但绝不过分。十个手指在他脸前恰似十分乖巧听话的生灵活泛而流畅地动着,向我传达必要的信息。
今天下午2点有一个客人。只这一件事。2点之前什么事也没有。我在这里花一小时做完事后回去。2点时领客人再来。天气预报说今天一天都是阴天,我想您天没黑时下井也不至于损伤眼睛。>
如肉豆蔻所说,理解他十指诉说的话语我没觉得吃力。手语我自然一无所知,但可以畅通无阻地跟踪其手指自如而复杂的动作。或许由于他手指动作过于完美而只消凝目注视即可领悟其含义,如看听不懂的外语剧却时而为之心动一样。也可能我虽然眼睛盯其手指而实际上全无所见。手指动作可以说是建筑物的装饰性外表,而我则在不知不觉地注视其背后别的什么东西也未可知。每天早上同他隔桌交谈时,我都想找出其分界,但把握不住。即使有那样的分界,恐怕也是经常移位变形的。
简短的对话或者说传达完了之后,肉桂脱去上装挂在衣架,领带塞进衬衣,开始打扫房间,为我做简单的饭菜。这时间用小音响装置放听音乐。有一个星期只放罗西尼的宗教音乐,又一个星期只放贝瓦尔德的管乐协奏曲,其旋律我不知背熟了多少遍。
肉桂做事干净利落无可挑剔、没有多余动作。起始我要帮忙,每次他都微笑摇头。看肉挂一系列动作,的确像是交给他一人更能使一切顺利进行。后来我便在肉桂做事时间里坐在"试缝室"沙发上看书,以免打扰他。
房子不太大,家具也只放必需之物。没有人实际在这里生活,不怎么脏,也不零乱。但肉桂每天哪怕每个角落都过一遍吸尘器,拿抹布擦家具和壁架,窗玻璃也一扇扇过一遍清洁刷。茶几打一遍蜡,擦电灯泡。房间一切都放回原来位置。整理餐具橱里的餐具,锅按大小顺序整齐排好。确认洗脸间香皂的位置,毛巾即使没迹象用过也要换新。垃圾归拢入袋,扎起袋口拎去哪里。按自己手表(我可以打赌:误差不超过3秒)校正座钟。大凡稍微偏离应有姿态的东西,都被他优雅准确的手指动作纠正回去。假如我试把壁架上的座钟向左移动2厘米,翌日早晨他必定向右移动20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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