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河走进了设在金岛区一家招待所的双规点,同来的两个干部给他交代了有关规定。两个纪检干部,一个高大粗壮,一个低矮稳健。低个子告诉他说,后天下午市纪检监察局的张局长还要和他谈话,让他做好如实交代问题的准备。曲江河打量了一下房间的格局,把盥洗用具放进了卫生间。
就在这个时候,招待所走廊里传来一阵女人喊叫孩子的声音,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脚步噔噔地跑着,发出银铃似的咯咯笑声,看见曲江河他们这边的房门未关,就把小脑袋探进来看,手中还捧了一个红澄澄的大苹果。大概是听到身后有大人在斥责她,一慌神就把苹果抛在了地上,那苹果竟然顺着地板从门口咕咕噜噜滚到了床下。
小姑娘跑进来钻到床底下找苹果,紧随其后进来一个穿着入时的女人,急切地把小姑娘从床下一把拽了出来,朝着屁股上揍了一巴掌,哇哇哭叫的孩子指着床下要苹果。从卫生间出来的曲江河看了一眼纪检干部,俯下身子钻到床底下找寻那个苹果,手顺着墙边一摸,突然碰到一件东西,仔细看是一个十分精致的信封,他心里猛然一惊,翻手只抓住了苹果,不露声色地还给了孩子。那女人一边抱怨着孩子,一边连声向工作人员道歉,急匆匆地扯着女孩儿走了。
曲江河听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些耳熟,甚至连走路的步态也似曾相识,特别是那头长发,黑中透着儿丝棕黄,在带孩子迈出房门时,还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虽是短暂的一瞥,却使得曲江河触电似的怦然心动: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经过精心化装的盛利娅。
这天中午,纪委的两个同志换班吃饭,屋内只剩下那个高个子。曲江河佯装系鞋带,顺手在床下摸出那封信件,迅疾把它遮盖在交代材料的下边。他久久不敢打开那信件,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的心脏在阵阵紧缩。他实在不知道她写些什么——如果盛利娅感情用事,她将会毁掉他苦心经营的一张网,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他已遍体鳞伤,距离悬崖仅有一步之遥了。曲江河闭上眼睛,心中虔诚地祈祷:望上帝在关键时刻让自己赢了最后一个棋子。
这是一封写得很工整的信。
……
我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心中已经确信:我们是注定今生无缘的。我预感到这一天早晚会到来,但是非常害怕自己经受不住如此严酷的考验。
我这个人实际上很脆弱,也很虚荣,我又一次在你熟悉的声音面前低了头,你不会因此小看了我吧。这封信既是爱的诀别,又是内心的剖白,我必须把心中储存的千言万语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不会怪罪你——你对我的最初交往,是有功利目的的。但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没有把漂亮女人当做调味品。你是为了一个更高的目的,压抑了你内心的真情。
开始我是自私的,想在铁达尼号快要沉没时,找到一个可以踏上去的舢舨。后来我发现,我背靠着一棵可托生死的大树,要知道,我永远是靠别人点燃才能发光的女人,像枝美丽柔弱的凌霄花,只有攀附在强有力的枝干上,才能满树繁花地呈现给世人。如今,花和树将告别——但是我们将永爱。我已将自己所有的情感、泪水都寄托在你的精神世界里。虽然你并不完美——你不漂亮、不富有,但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只可惜我意识到另一点已经太迟了:你永远都是公众的英雄,而不是属于一个女人的情人。
家对我并不重要。我渴望真情,真情对于一个女人弥足珍责。但对我来讲,却已成今生的奢望。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我向往淡泊纯净,却无法重返清贫的生活,我娇气、任性,爱花钱,是十足的购物狂,你要是娶了我也是注定养不起的。这也是我决意要离开你的理由。我无意得到你的原谅,因为我最了解自己,才作出这样的抉择,和你没有关系。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追求——我深深地崇敬你所为之献身的事业!对于罪行和丑恶,我同样仇恨,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军人的血。从小除了父亲,我没有服从过任何人的意志,没有屈从过权力和金钱,但我这一次无怨无悔地做了,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成全你不变的信念。这也是我无限憧憬的那个境界,为了它,我愿意赌一把,输了,押给魔鬼;赢了,羁旅天涯。
照顾好你的妻子,我注定不能全部拥有你,但我需要你真爱的一部分。或许只有到了我们白发苍苍坐在绿草地上喝咖啡的时候,你才能体会到我对你的无限深情。
我已决定成为孟船生的订婚新娘。
信尾有一行小字,须细看才能辨识:
我已找到了你最需要的东西,我把它复印一份给你,原件退原处,看完之后,让它化为灰烬,你会看到一个精灵在飞,那就是我。
曲江河合上信件,他完全没有料到盛利娅有如此丰富的情感世界。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眠,他闭目静默了良久,慢慢从信封内抽出另一张纸来,那是大猇峪919矿井下方开采平巷的结构图,绘制时间为1996年。这是发生透水事故之前的原始资料。
图上清晰标明从上到下共有十五层像楼梯似的巷道,而曲江河此前看到所有结构图只有十层。也就是说,金岛区上报给各级政府的事故处理材料和省里的复查结果,整整少了五层平巷!
曲江河从脚底升起了一股彻骨的冰冷,他被一阵阵愤怒攫住了。与此同时,他愈加感觉到盛利娅那超越生死的情谊是多么珍贵,所有这一切都在促使他抓紧行动!
大概是曲江河表情的异样引起了高个子的警觉,便问:“曲江河,你在看什么?”说着便起身向他这儿走来。
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曲江河拿着信件疾步冲进了卫生间,任对方在外边拼命敲门。他先把盛利娅的信撕得粉碎,分三次冲进了抽水马桶,又把平巷结构图揉成团,用卫生间盥洗物品的小塑料包细心包好,吞咽在喉中。等他打开厕所门,立即遭到暴怒中的高个子一阵呵斥推搡,他未还手,坐在了椅子上。这时候,进来的矮个子已知道了情况,两人检查了卫生间又来掰曲江河的嘴巴,曲江河两手遮挡,被大个子掏出铐子将两手铐在了胸前,曲江河做了一个抵抗的动作,立即遭到了对方迎面一击,鼻子顿时流出血来。他摇摇摆摆,就势向桌边倒去,有意识将额头撞向桌角,立刻血流如注,满头血污。高个子扑过来抓他,曲江河这时突然翻身跃起,用肘部把那人打倒在地,高个子刚爬起来,又被他用肩牢牢抵住,迫使对方紧靠在墙壁上,然后一个反关节使对方肩肘部脱臼,疼得滚在地上,只在喉咙里发出咝咝的惨叫声。
“我的骨头折了……”
“我是照顾你,如果打断了脊椎骨,你会尝到一辈子坐轮椅的滋味。”曲江河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把头上的血蹭到对方的脸上和衣领上。
“快住手你这个混蛋,人快要给你打死了!”矮个子见状急忙打开了手机,欲拨110。
曲江河迅速住了手,把伤者放置在沙发处,自己坐回了椅子上,头上的血也不去擦,任它流淌,然后抖动着手铐向小个子嚷道:
“你应当马上给你们张局长打电话,就说我行凶打伤了你的助手,因为他对我搞逼供,让他们马上带检察院法医到现场来,快去呀——”
矮个子干部停住了拨号,他遇到了一个非常严峻棘手的局面:从现场看,曲江河血流满面,戴着手铐的腕部也给磨得鲜血淋漓,一旦报告,将是两败俱伤,连他自己也难逃干系!他这才意识到对方用了苦肉计,并以守为攻,赢得了主动。他走过来扶了扶沙发上的同伴,那人已经恢复了神志,正在喘息。
“你说怎么办?”矮个子看自己的同志伤得并不重,反问曲江河。
“我希望咱们扯平,我会很好地配合你们,也不劳你们张局长出面,我就会向你们交代走私车和受贿的问题,并且只需一个条件。”
“你说什么条件?”
“相互看伤,对上保密。48小时之后,我准时回到这里。”
两个纪检干部交换了一下眼神,矮个子说:“你用什么担保你不会骗了我们?”
“我是警察。”曲江河咽了一口嘴中的鲜血,掏出了警官证放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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