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的。可是你妈走了一了百了,你们可还有你们的日子要过。张妈妈问你,这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她呆默了一会,方才慢慢摇头。老妈才死,她方寸大乱,根本无法想那么多。就算想到了,她又能打算什么?
张妈妈三人互相交换个眼神。
大概因为食物的热气,屋子里感觉暖烘烘的。几个邻居的叔叔伯伯大婶填饱了肚子,闲着无事,随便再晃了一圈,便先离开了。她被张妈妈拉到角落,几双眼神环伺,不知怎地,她竟有被围困的感觉。
“阿飞,”张妈妈看看她,有点吞吐。“是这样的……这里的房租也不轻……你妈就这样去了,也没留什么给你,你年纪还那么轻,底下又有三个弟妹要养活──阿彻、乔都还在念书,小昭这年纪更需要人照顾;你晚上还在补校上课,半工半读,一个月才赚那么点钱──以后的生活,应付得来吗?”
她大着眼睛望着张妈,不太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或者说,她想说什么。
张妈显得有些尴尬,看看袁太太,袁太太接口说:“阿飞,张妈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弟妹,日子应付得过来吗?吃、穿、住、喝这些,都要钱,你们又没亲没戚,以后的生活打算怎么办?”
“我……”她望着那几双炯炯迫人的眼光,答不出话来。嗫嚅了半天,才用蚊子细的声音,不怎么坚定地说:“我会努力工作赚钱的……我在六月就已经毕业了,以后晚上不必去上课,我会再去找个晚上的兼差,很努力很努力的工作──”
“这个张妈妈晓得!”张妈打断她的话,口气显得有点急噪。“张妈妈知道你一直是个负责、爱护弟妹的好姐姐。但是,阿飞,你想想,就算你毕业了,从白天工作到晚上,又态赚多少钱?怕连房租都不够付──”
“我会很努力的。”她低下头,感觉被重重击了一拳,被一种无形的压迫逼得没有退路。
“张妈知道。”张妈连忙换个和缓的口吻,像慈祥的长辈,一脸和蔼的表情。“可是,阿飞,这个社会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生活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就算你再努力的工作,你底下有三个弟妹要养活,你要怎样供他们读书和生活?”说着,刻意停顿一下,观察她的反应。见她流露出一种愁困的沉默,接着又说:“张妈妈跟你说这些,完全是为你好,为你着想,并不是故意危言耸听。你还年轻,还不明白生活的困难──”
张妈说到这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住了口,硬生生在她面前勾勒出一幅“生活困难”的想象图。她咬咬唇,没说话。张妈的确没有危言耸听,现实问题最能令人挫败。她不但明白,而且还很清楚,这是个现实的社会,讲求现实的问题。
气氛有些窒闷,张妈妈作态地咳了两声,放慢说话的速度,态度也就显得特别的庄严慎重。“阿飞,张妈妈替你想过了,你三个弟妹他们年纪还小,这个家全要靠你张罗,你又要工作又要张罗这个家,一个人实在照顾不来。张妈妈是想,呃,你有没有考虑过,把小昭和乔送给人抚养,可以减轻一些负担……”就到最后,已转换成试探的语气。
她慢慢抬起头,心里有些明白了。听着张妈急切热烈地接着说:“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小昭,把她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比对自己的儿女还要心疼。阿飞,你一个人要照顾三个弟妹,实在太勉强了。好不好把小昭给张妈妈?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疼他的!”
望着张妈妈那渴盼、殷切热烈的目光,她不禁有些哑然。张妈一直在打小昭的主意,老妈还在世时,就会提过几次。这会儿跟她磨噌,迂回了半天,原来打的还是这个主意。
“张妈妈说的没错。”不等她有喘息的机会,袁太太接着进攻说:“阿飞,你爱护弟妹固然不用怀疑,大家都相信你会尽最大的努力照顾他们。问题是,你有这个‘能力’做到吗?你一直半工半读,好不容易才念到毕业,以后出社会,加上晚上兼差打工,了不起一个月赚三万多块,光是房租就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钱,光是你自己的开销都不够,一家子的生活费从哪里来?阿彻以后还要上大学,还有乔和小昭──这些,该怎么应付?”
“是啊!”许妈接口。“阿飞,你有能力栽培他们吗?如果你答应,我希望能让阿彻到我家来。许妈妈会供他上大学,甚至出国念书都没问题──”
“没错!”袁太太抢着把话兜回去。“我有个亲戚,曾来过这里见过乔,对她很中意,想收养她。他们在东区有好几家店面,乔如果跟了他们,不但不愁吃穿,我亲戚还打算送她去学钢琴、芭蕾,让她念一流的私立学校。阿飞──”
三个人轮流进攻,一步一步将她打入绝境。
“谢谢袁妈妈你们的好意,我弟妹们的事,我想不好再给你们添麻烦。”她望着她们,暗吸一口气,轻轻把话挡回去。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张妈急忙地再表态。“阿飞,我知道你疼小昭他们,不舍得他们离开。但你好好想想,怎么做才是真的对他们好,才是为他们着想。虽然说,长姐若母,可你还年轻,不需要背负这么重的担子。更何况,你们……呃,你姓李,你弟妹姓罗、姓乔,根本各姓各的,以前因为你妈还在,倒还没什么关系,总归是同个母亲;现在你妈去了,你何必背那么重的负担!”
她僵住了好一会,呆看着张妈。是的,她姓李,李蝶飞──怪异透了的一个名字。大概也只有老头想得出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老头说,她出生的时候,窗外正好有一大群蝴蝶飞舞着来去,这个奇怪透顶的名字,就这么拍案叫定。
而就像张妈说的,她姓李,老二姓罗,美人胚子的乔,小昭的陈──他们四个拖油瓶,各自有不搭轧的姓。张妈的意思是,既然不同姓──尽管一半的血缘相同──就没有义务负担弟妹的生活。因为不同姓,自然应该就是不相关的人,感情就不可靠,牺牲自己照顾他们,到头来恐怕只是白搭。
实在的,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并没有那么“深谋远虑”。血缘的关系是这么算的吗?同姓方同宗,不同姓,隔了宗,血液里的感情浓度就不作数了?
“张妈妈,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管怎样说,我们姐弟都是一家人,不会因为任何因素改变。”她委婉地反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感情作底,而不是某种强迫性的连系。血缘的关系虽然是天生的,但之间的感情浓度却不是必然的。她和阿彻、乔他们之间是因为长久生活相处在一起,而产生相依的感情,而不完全是因为血缘这种强迫性的关系所致。张妈不明白,以宗族的强迫性结构组织解释他们关系,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关系,其实是以感情作底。
对她来说,不论是与阿彻、乔、小昭他们之间,或者相识与不相识人之间的关系,感情的因素才是主宰一切的关键,甚至超过了血缘的必然性。
“哎呀!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阿飞。你们姐弟妹当然是一家人──谁说不是呢!”张妈转风转舵,立刻摆出一张诚恳讨好的脸。“我这么说,是为你担心,完全为你们姐弟妹着想。你一个女孩子家,要负担一家的生活是很累的,而且──张妈妈说句不中听的,你弟妹们跟着你,你有能力让他们过舒适的生活、栽培他们成人吗?阿飞,你也不是外人,所以张妈妈才能肯跟你说这些。我真的全是为你们着想,否则我何必说这些来惹人厌呢!”
张妈刻意把声音放得很凝重,充满现实的压迫,但表情十分诚恳。李蝶飞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脸去,低声说:“我明白,谢谢张妈妈。”
她相信张妈说这些话,的确是真的出自一番好意,但老妈才刚死不久,如果张妈再晚一些时日再跟她讨论这些现实问题,她会更感激。她实在无法怀疑张妈她们的关怀和善意,可是这当口跟她说这些,无疑像是在对一个已经患了癌症的人,还口口声声提醒他说:“你得了癌症,就快死了”那般──她虽然很感激,胸怀却总有种说不出口的耿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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