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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浩劫(第1页)

一五一二年夏,佛罗伦萨雷暴肆虐,威力之大为数十年难得一见。其中一次雷暴,雷击中该城西北边的普拉托门,城门塔楼上一面饰有金色百合花的盾徽应声脱落。佛罗伦萨每个人都认为,雷击预示有事情要发生。一四九二年,洛伦佐·德·美第奇死前就出现类似预兆。洛伦佐发烧躺在卡雷吉别墅里时,大教堂遭雷击,数吨大理石往该别墅的方向崩落。“我已是个死人。”据说洛伦佐一世得知大理石碎片如雨落下时如此大声说道。果然,三天后的耶稣受难主日(复活节前第二个星期日),他就去世了。

造成普拉托门受损的这次雷击,兆头同样明确。盾徽上的金色百合花是法国国王的徽章,因此佛罗伦萨每个人都认定这代表他们会因支持路易十二对抗教皇而受惩。城门有好几座,却偏偏打中普拉托门,意味着残酷报复将经由普拉托镇——佛罗伦萨西北方十余公里处、有城墙环绕的小镇——降临。

预言很快就应验,因为八月第三个星期,卡多纳率领的五千多名士兵就抵达普拉托城外。卡多纳计划先拿下普拉托,再进攻佛罗伦萨。这时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统治者是皮耶罗·索德里尼,教皇和其神圣同盟盟邦决意拉下索德里尼,再将该城交回自一四九四年一直流亡在外的洛伦佐·德·美第奇诸子治理。一般预期拿下佛罗伦萨要比当年将本蒂沃里家族赶出波隆纳,或从阿方索·德·埃斯特手中拿下费拉拉容易。佛罗伦萨的指挥官们未实际带兵打过仗,部队兵额少又缺乏经验,绝不是卡多纳麾下训练精良又久经阵仗的西班牙部队的对手。卡多纳及其部队穿越亚平宁山山谷向南挺进,佛罗伦萨街头也陷入恐慌。

就在这恐慌弥漫下,佛罗伦萨开始仓促备战。该共和国军队的首领马基雅维利,从周遭乡村的小农和农场主里募集步兵,组成一支两千人的部队。他们手拿长矛,列队走出遭雷击的城门,前往增援普拉托。普拉托坐落在亚平宁山脉山脚的平原上,以出产淡绿色大理石而著称,佛罗伦萨大教堂向来用此大理石砌建外壁。普拉托也以藏有圣母玛利亚的紧身褡而广为人知。这件紧身褡是该城最著名的圣徒遗物,圣母玛利亚亲自将它送给圣托马斯,这时存放在普拉托大教堂的专门礼拜堂里。但几天后,此镇将会因另一件事,比拉文纳之役更惨绝人寰的事,而为人所知。

西班牙人于八月底,紧跟马基雅维利军队之后,抵达普拉托城墙外。卡多纳部队虽有数量优势,但乍看之下,战斗力并不强,炮兵部队弱得可怜,只有两门火炮,且都是口径小的小型轻便炮(falconet)。西班牙部队还补给不足,士兵经过八个月的风餐露宿,已疲惫不堪。更糟糕的是,有些西班牙人在乡间遭盗匪袭击。当时意大利道路上盗匪猖獗,极不安全。

卡多纳部队的围城战一开始就不顺利。刚开始轰墙,一门炮就裂为两半,致使他们只剩一门炮可用。又饿,士气又低落,他们立即向佛罗伦萨人提议停战,声称他们只是要劝佛罗伦萨共和国加入神圣同盟,攻击该共和国并非他们的本意。佛罗伦萨人收到消息后士气大振,拒绝停战,西班牙人只好再搬出唯一一门炮,轰击城墙。大出众人意料,经过一天炮轰,这门小型轻便炮竟在一座城门上轰出一道小裂缝。西班牙兵从这个洞涌入城里,马基雅维利的乌合之众没有抵抗,纷纷丢下武器,四处逃命。

接下来,借用马基雅维利悲痛的描述,出现了“悲惨不幸的情景”。[1]召来的士兵和普拉托人民困在大理石铺砌的普拉托街道上,惨遭西班牙长矛兵的屠杀。接下来几个小时,用另一位评论家的话,处处只见“哭泣、逃跑、暴力、劫掠、流血、杀戮”。[2]那一天,两千多人包括佛罗伦萨人和普拉托人——横尸城内。西班牙人几乎没有士兵死伤,拿下该城后,距佛罗伦萨城门顶多只剩两天路程。

“我想你该好好考虑是不是要放弃财产和其他所有东西,逃到安全地方,毕竟性命比财产重要得多。”[3]

九月五日,血洗普拉托不到一星期,紧张万分的米开朗琪罗这么写信给父亲。城内军民同遭屠杀,是十年前切萨雷·波吉亚残酷统治意大利半岛以来,意大利土地上发生的最令人发指的暴行。佛罗伦萨得知屠杀消息,既惊且惧。数天后,人在罗马的米开朗琪罗一得知这消息,就清楚认识到家人该采取什么行动,以躲开他所谓的这个已降临在其家乡的“浩劫”。他要鲁多维科赶快把新圣母玛利亚医院里的存款提出来,和家人逃到锡耶纳。“就像碰到瘟疫时的做法一样,抢第一个逃”,他如此恳求父亲。

米开朗琪罗写这封信时,佛罗伦萨的情势已开始趋缓。起初皮耶罗·索德里尼坚信自己能用钱打发掉西班牙人,让佛罗伦萨逃过一劫,粉碎美第奇家族重回佛罗伦萨的美梦。卡多纳欣然收下这笔钱,佛罗伦萨市民为保住性命财产付出了十五万补偿金,但他仍坚持索德里尼及其政权下台,转由美第奇家族接手。一群支持美第奇家族的佛罗伦萨年轻人,受西班牙人逼近的鼓舞,冲进领主宫,控制了政府。一天后的九月一日,索德里尼逃亡锡耶纳。洛伦佐的儿子朱利亚诺·德·美第奇,不经流血政变就入主该城。马基雅维利后来回忆道,索德里尼逃走前夕,领主宫曾遭雷击,在他眼中,这再度印证了凡天有异象必有大事发生的说法。

马基雅维利乐观看待美第奇家族重新入主。一两个星期后他写信道,“城内仍很平静,城民希望未来能如同洛伦佐一世在位时,那予人美好回忆的时代一样,有幸享有美第奇家族同样的帮助”。[4]不幸的是,新统治者立即拔除他的官职,然后以涉嫌谋反美第奇家族的罪名,将他打入监牢,还以吊坠刑(strappado)逼供。吊坠刑是一种酷刑,犯人双手反绑吊起,然后从平台上使其突然坠下,犯人通常因此肩胛脱位,受不了苦而招认。萨伏纳罗拉在同样的刑罚下就招认各种罪行,包括与朱利亚诺·德拉·罗维雷合谋推翻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但马基雅维利未屈服于拷问,拒不承认当局指控。几个月后获释,被逐出佛罗伦萨后他隐居在圣卡夏诺(不久前鲁多维科·博纳罗蒂任波德斯塔的城镇)附近的小农场,时年四十三岁。在这里,他白天以徒手捕捉歌鸫为乐,晚上则与当地人在小酒店里下古双陆棋。他还开始撰写《君主论》,阐述治国之术的愤世嫉俗之作,书中他尖刻宣称人都是“忘恩负义,善变,说谎者,骗子”。[5]

米开朗琪罗对美第奇家族归来的态度则保留许多。一四九四年,洛伦佐的儿子皮耶罗·德·美第奇遭佛罗伦萨人民驱逐时,米开朗琪罗因与该家族关系密切而逃到波隆纳,叫人不解的是,这次美第奇家族于近二十年后重新上台,他却同样害怕自己和家人遭不利影响。“无论如何别卷进去,不管是言语或行为”,他如此劝告父亲。对博纳罗托,他也提出类似的规劝:“除了上帝,别结交朋友或向他人吐露心事,也别论人长短,因为没有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管好自己的事就好。”[6]

由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易主后所受的对待来看,米开朗琪罗有充分的理由要求家人这么小心谨慎。因此,博纳罗托告诉他佛罗伦萨如何盛传他公开抨击美第奇家族时,他忧心不已。“我从未说过他坏话”,他向父亲如此辩驳,但他坦承的确谴责过普拉托发生的暴行,而这时每个人都把这怪到美第奇家族头上。[7]他说,如果石头会说话的话,也会谴责血洗普拉托的暴行。

由于几个星期后就要返回佛罗伦萨,米开朗琪罗这时忽然担心到时候可能遭到报复。他要弟弟出去把这些恶意的谣言查个清楚。他告诉鲁多维科,“我希望博纳罗托帮忙去暗中查明,那个人是在哪里听到我批评美第奇家族的,以便知道谣言来自何处……我可以有所提防”。虽然自己很有声望(或许正因如此),米开朗琪罗仍坚信佛罗伦萨有敌人要抹黑他,制造他与美第奇家族为敌的假象。

米开朗琪罗这时候还有金钱上的烦恼。根据枢机主教阿利多西所拟的合约,他已几乎拿到应得的所有报酬(目前为止共两千九百杜卡特[8]),但他一如往常向教皇索要更多的报酬。他还努力向父亲要回私自挪用他银行存款的钱(两年来第二次)。话说鲁多维科收到儿子来信,催他从新圣母玛利亚医院提钱,作为逃到锡耶纳的盘缠后,尽管情势并未恶化到必须逃难,但他还是提出四十杜卡特,并且全部花掉。米开朗琪罗希望父亲还钱,并要他绝不可以再动用存款。不过不久之后他又被迫支付父亲另一笔意外的开销。佛罗伦萨人民为保有自由付给神圣同盟的补偿费,鲁多维科必须分摊六十杜卡特,但他只付得出一半,于是强要米开朗琪罗替他付另一半。

一五一二年十月,即普拉托遭血洗一个月后,米开朗琪罗写了一封自怨自艾的信给鲁多维科,信中表露了他这时候的沮丧(因父亲、因佛罗伦萨危险的政局、因自己无休无止的湿壁画工作)。“我日子过得很悲惨”,他以耶利米般的哀伤口吻向父亲诉苦,“繁重工作让我疲累,千般焦虑惹我烦忧,就这样,我这大概十五年来,从没有一刻快乐。而我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帮你,虽然你从未认识到这点,也从不这么认为。愿上帝宽宥我们。”[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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